第六十一章 暗靈常儀
2025-03-22 11:48:57
作者: 虎崽到到
他沒有轉身,只等那人走至他面前。
那人有著牛賀貴族那種特有的氣質,舉手投足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明明是男子,優雅中偏還夾雜著一絲陰柔。
這是他們不同於其他國權貴的地方——他們優雅,就一定要優雅得有年代感。
仿佛只有經歷了歲月的積澱,這優雅,才能稱之為真正的優雅。
牛賀的貴族,普遍身材都略微瘦削,長發光潔,面上傅粉,周身薰香。
好好一個男人,舉止間非要裝出一些些病態,這般的貴族,才是雍容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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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眼神,永遠憂鬱,他們即使高興,也要伴著愁容。
當今的知生皇,便是這一眾貴族中的典型,是眾人爭相模仿的對象。
玉采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長生。」
那人頷首笑道:「名滿天下的司幽門玉采,竟然認得區區不才,在下甚感欣慰。」
他不是貴族,他只是城北賤民,長老頭的長子。
他混跡權貴圈子,也把他們那一套調調,學得爐火純青,信手拈來。
他們牛賀貴族說話,都自帶三分陰陽怪氣。
他說話不緊不慢,竟還和眼前這人,話起了家常。
玉采終於知道,安寧平日裡的妖妖道道,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
果真不是天生,陋習從來都是一傳十,十傳百。
玉采若不是心想,可能有求於他,此刻定會斷然出手,將他打回賤民的原型。
他聲音低沉,緩緩說道:「你既在此地等本座,便莫要再兜圈子。」
他心急如焚,長生卻不緊不慢。
他繼續套著近乎:「不先了解彼此,我怎知宗主是否有誠意?」
「本座勸你,最好適可而止。」
玉采說罷,不再隱藏靈力。
他將全身修為,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長生面前。
長生突然感到壓抑,在這種絕對的力量之下,他覺得透不過氣來。
面對如此強大的靈力,即使那人尚未出手,他也幾乎站立不穩。
然而,他仍是維持著貴族應有的模樣,似笑非笑。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要我打開三途陣可以……」
「說條件。」玉采打斷他,冷冷說道。
「宗主是聰明人,」他在玉采的強壓下,竟還有心思淺吟低唱,「法陣既然是我打開的,人自然不是宗主救的。」
說話時,他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對著玉采比了個「三」。
「本座不說便是。」
玉采這麼一說,他權當應允。
長生見狀,接著說道:「法陣開啟,不死不休。宗主此行之後,恐怕再不適合料理門中事務。」
他這無疑是獅子大開口。
沒想到,玉采想也未想,忽地抬手,扔給他一個拳頭大的什物,冷冷說道:「司幽門許你便是。」
長生低頭,端詳手裡那塊黑色小圓盤,非石,非鐵,非金,非玉,一面拋光,一面刻著幾個古字。物件雖小,卻似有百斤重,應是司幽門門主信物無疑。
如此一來,他只當玉采是對安寧用情至深,為了救她,不惜將家底拱手相讓。
然而他卻,並不滿足。
他看著玉采,搖了搖頭。
他搖頭的幅度,都拿捏得從容優雅。
他不緊不慢地說:「宗主此言差矣,有宗主在,偌大的司幽門,怎會聽我差遣?」
「三途陣後,世間再無玉采。」
「宗主一諾千金,在下便當宗主這是答應了。」
「開門。」
如果長生早些認識安寧,她一定會好心提醒他,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看似正經,實則一點信譽也沒有。
此言不可信,他說出的每一句話,你都要掂量著聽。
這個道理,長生不懂。
其實,安寧也並不是,完完全全地了解玉采——他會在某一件事情上,腦子突然短路,變得格外的,講信用。
長生口中念起靈咒,語畢,毫無動靜。
周遭靜寂。
猝不及防地,眼前紅光大盛。
玉采默默閉上雙眼。
長生慢了一步,只覺雙目刺痛。他忽地抬手,用手背遮住雙眼。這般急促而狼狽的動作,哪還有一絲一毫,牛賀貴族的影子。
幸好身邊那人,雙眼緊閉,幸好他,將不久於人世。
長生輕合雙眸,將垂下的手,調整成先前那雍容的姿態,不緊不慢地說道:「眼前的路,只能看宗主的造化了,長某恕不奉陪。」
玉采沒說話,他只閉著眼,飄入那血紅血紅的法陣,再不回頭。
紅光黯淡,那道石門,頃刻間又恢復如常。
長生睜開眼,望著那目所不能及的人影,手中掂量著那塊百斤重的小圓盤,心事重重。
玉采進到法陣,發現仍是睜不開眼。
即使閉著雙眼,他也能感到周身那一片血淋淋的鮮紅。
伴隨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他覺得自己身陷沼澤,無法抽離。四周是滾燙的液體,那液體沒有絲毫浮力,周遭似有無數尖刀,向他逼近。
火海、血川與刀山相互交迭,扭曲,旋轉,動盪,將他包裹,困在其中。
他只有任憑著刺痛與灼傷,不斷下墜。
他開口喊了句:「安寧。」卻發現,喉嚨乾澀灼痛,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他試探著催動靈力護體,然而,全然沒有效果。他所釋放的靈力,完完全全地被法陣吸收。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也還好。
但是,不過片刻,他剛才發動的攻擊,又盡數彈回自己身上。不僅如此,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承受了雙倍的攻擊——一則來自他自己,另一則,來自法陣。
他的修為,從來只用來對付別人。如今還在自己身上,他突然覺得,當真不賴。
祝請說,三途法陣,不死不休。除非,有人能從內部,將其破壞。
他說,這世間如果尚有一人,能破了這法陣,那個人一定是,也只能是玉采。
玉采感受著方才的攻擊,似乎覺得,自己找到了破解之法。
他忍著周身的劇痛,強行催動全部靈力。
草木萬物,一時在這血川火海之中,野蠻生長,無限蔓延。長速之快,如傾盆大雨,倒灌天際。
縱使尖刀將藤蔓割斷,它們也如跗骨之蛆,在斷口處不斷生長,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它們原是無本之木,所以不需雨露,陽光,甚至土壤。
它們被灼傷,又在傷口處長出新的枝丫。
枝丫變作藤條,藤條長成巨木。
原本就壓抑的三途法陣之內,此刻更是被硬塞進來的數萬根巨木擠得,一絲氣也透不過來。
頃刻間,所有的尖刀、血水與烈火,竟似被萬千藤條牽引,都向著一個方向行去。
所有的攻擊,都毫無偏差地,指向了玉采。
電光火石之際,毫無徵兆地,萬物靜止。
他原本站在法陣中,靜靜等待迎面襲來的傷害,忽地感覺到異樣,睜開雙眼,只見在一片詭異的紅綠糾纏中,似乎還飄著一團黑影。
正在瘋狂蔓延的草木,突然停止生長。
迎面而來的尖刀,生生頓住。
就連如毒蛇般迅捷的火苗,都一時靜止。
他看著眼前,水滴都停在半空。
這場面,越發詭譎。
黑影攢動,一個青年女子的聲音,在黑影中冷冷響起:「吾乃暗靈常儀,念汝資質尚可,修行不易,前來送汝一條生路,汝當速速離去。」
六靈無常形,原來這團黑影,就是暗靈常儀。
凡人見了常儀上神,無不頂禮膜拜。然而,他只靜靜地站在原地,淡然答道:「救出安寧,本座便離開。」
他說的理所當然,不容反駁。
「愚蠢。」常儀冷語道,「凡人,你不知自己所救究竟何人,枉送性命。」
「願聞其詳。」
「天機不可泄漏也。」黑影靠近,寒氣逼人。
「聒噪至極。」
玉采見狀,只將手一揮,繼續催動靈力。
面前的血紅與翠綠,頓時又如毒蛇猛虎,繼續挺近。
「靈法天問?」黑影看見他出手,竟似自問自答。她的語氣中,充斥著驚疑。
玉采並不搭理,他只專注於一件事,那便是,破壞法陣。
常儀好似不死心,接著問道:「凡人,你從何處修得?」
「收起你的好奇,從哪兒來,便滾回哪兒去。」
眼下,他並不十分專注。他風一樣地飄到黑影中,雷電般出擊。
黑影猝不及防,亂做兩團。
「再不滾,本座就喊盤古過來,給你收屍。」
「不知好歹,狂妄至極。」常儀冷冷罵了一句,黑影散去。
他再不用分神。
火海、血川、刀山——所謂的三途,在萬千藤蔓的牽引下,不得不改變方向。
它們再不扭曲,再不交迭,只順著藤蔓的方向,極不情願地,統統向玉采身前襲來。
一聲巨響,過後是長久的,死寂。
藤蔓枯萎,消失。
尖刀碎裂,化成粉末,飄進火海。
烈火越燃越淡,漸漸被血水湮滅。
血水下降,褪去,不留一絲痕跡。
哪有血川?
哪有火海?
哪有刀山?
這分明,只是一座石室,一座長寬不過一里的,冰冷石室。
他睜開眼,看著石室另一頭,一個身影,躺在那裡。那人衣衫襤褸,渾身斑駁,像是受了極重的傷。
他邁開步子,卻發現,腳步沉重。
他突然明了,自己的靈力,全都交代在了這三途法陣中。
他的飄飄蕩蕩,他的足印清淺,全沒了。
他只能忍著劇痛,一步一步,緩慢、艱難地,朝著盡頭走去,朝著那人走去。
剛才那一聲巨響之後,安寧突然覺得,身子失重,再無在液體中飄蕩的感覺。她以為那一聲巨響,是自己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動靜。
她不再清醒,她覺得疼痛鑽心,只想一覺睡過去,再不醒來。
迷迷糊糊地,她聽到了腳步聲,極為沉重。
她睜開雙眼,卻覺得眼前模糊得厲害。許是剛才連同著眼睛也受了重傷,什麼都看不真切。
恍惚中,她看著那一步一步靠近的身影,緩慢,艱難。
那人衣衫襤褸,滿臉、滿身,都是血跡,深深淺淺的刀傷劃痕不計其數,似從鬼界流竄而出的厲鬼。
她看見那人慢慢俯下身,朝自己伸出手,忽然笑了起來。
她想,不會真是來索命的吧。
也罷,一條長路,兩個人走,不會太孤單。
她咬著牙,忍著疼,也朝著那人,抬起了手。
雖然雙目灼痛,她根本看不清來人。但是,她深深地知道,無論是九州,還是地府,這般不怕疼、不怕死的傢伙,她只認識一個。
她聽到那人開口,聲音低沉,輕柔。
他握住她的手,緩緩說道:「安寧,我來了。」
他的手心灼燙,炙熱。
她聞言一笑,心中柔軟,旋即昏死過去。
這一生,就這樣吧。
睡夢中,她覺得自己又到了那人懷裡,他的胸膛滾燙,他的呼吸急促。
一個簡單熟稔的動作,他卻做得極其緩慢,極其艱難。
他抬手,在她臉上摩挲了好一陣子,才顫顫巍巍地,揭下那張人皮面具。
他又顫抖著,將面具放在她手裡。
他緩緩湊近她耳邊,似用盡餘生最後一點氣力,輕聲說道:「這張臉,或許能保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