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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清秋如洗

2025-03-22 11:48:45 作者: 虎崽到到

  他們吃完晚飯,又去逛夜市,後來又去看星星。

  再後來,她說這幾日路走得太多,很容易餓,於是乎,兩人又去吃夜宵。

  夜宵之後,他又勸道,吃完飯直接睡覺不好,不如再走走,於是兩人又逛夜市。

  如此往復,天際已微微泛紅,泛黃,泛白。

  兩人將周饒的街市走了個來回,終於將秋空也,走得透亮。

  一夜下來,他們說了許多話,許多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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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跟他講鬼界鳳離的事情,說他瘋瘋癲癲,不男不女,偷看閻羅洗澡,送自己人皮面具……

  她說:「那個叫鳳離的死人妖,讓我陪他打三年麻將。」

  「你的賭技,可有精進?是否還如那天一般,不忍直視?」

  「我可沒有陪他打麻將,」她白了他一眼,得意道,「你徒兒一直在苦心修行。」

  「看得出來。」他指的,不知是修行,還是賭牌。

  「那個死人妖,其實也蠻善良的,他明知廣州心懷不軌,還將他收在身邊。」

  ……

  安寧一路跟他講著,水靈湘君與百里星望,與林懷谷,與廣州的故事。

  說這些事時,她總是嘆氣,感慨連連。

  她說:「想想這三個人,也都怪可憐的,為情所困。」

  「有情所困,也是幸事。」他聲音低沉,神色自若。

  她隱隱覺察出,原來他也將她,當作了萬般不幸中的大幸。

  兩人在秋巷冷街,繞了好大好大的彎子。他側目,靜靜注視著她,艱難開口,問道:「安寧,這仇,你是非報不可嗎?」

  「對呀。」這回倒是輪到她,答得理所當然。

  「即使有莘氏,跟你沒有關係?」

  「師父你別逗了,」她輕笑,靠著他胸口,說道,「我知道,你又騙我,我也知道,你是對我好,你不想我去報仇。」

  他只看著她,不說話。

  他不知說什麼好。

  「你想呀,雖然我這個人,爹不親娘不愛……」

  「我愛你。」他沒來由地,將她打斷,恰到好處。

  安寧笑了,邊笑邊說:「可是我外祖父,他對我極好。他見我不受待見,常將我帶在身邊……」

  她說,小時候,有莘無惑常將她高高舉起,用鬍子扎她的臉,將她抱在演武的沙盤上……

  她告訴玉采,自己常常偷外祖父的酒喝,起初是一小口,後來嘗出甜頭,就倒出半桶,藏著慢慢喝。至於那剩下的半桶,必然是以水充數,安安靜靜地躺在伙房裡。

  她以為,如此這般,必然是神不知鬼不覺,誰知後來,外祖父宴請,表叔皺眉,說:「大帥這酒,果真與眾不同。」

  有莘無惑大笑道:「被小丫頭折騰一番,難免有些偏差。」

  彼時,安寧在場,瞬間石化。

  後來,安寧長大了,變成裊裊婷婷的大姑娘了,有莘無惑就不再與她親昵,不再抱她,不再用鬍子扎她的臉。

  安寧用兩手環住身側那人的手臂,輕輕嘆道:「其實,他可能一直想再抱抱我,只是孩子大了,便不再給老人擁抱她的機會。他那麼強壯,怎會抱不動我?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竟然,一直未能想明白……」

  他摟著她,安靜地,耐心地聽著,一言不發。

  「你說,我這外祖父,一生為了家國,披肝瀝膽,知生老兒卻利用他女兒在先,復又無故將他扳倒。這麼大一家,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能不幫他們報仇嗎?」

  她側頭,望著天邊的浮雲,低聲自語。

  一生為了家國,披肝瀝膽。玉采聽著這樣的措辭,也不禁抬頭,望著遠空初升的朝陽,目色連同著,被浸染。

  他沉默,再不言語。

  既然這是安寧的夙願,那遑論死生,他都須得成全。

  因為,她們分明做著同樣一件事,望鄉,懷人,身居他所。

  後來,安寧走了,不告而別。

  既然前途未卜,生死不知,那離別的話,不妨等到見面再說。

  她與玉采,原本就是同類人,他們不喜歡告別,所以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不告而別。

  走的時候,她在房中,留下了一個木匣子。

  他走進她的房間,一眼便認出,那是她十七歲生辰,他送萬仞時,用的那個匣子。

  他輕輕將其打開,只見裡面,端端躺著一柄短劍,一副畫卷,一枚木雕,一縷髮絲。

  他將手探入懷中,摸索了一會,取出一條月白綢帶,放入匣中,仔細關好。

  他與她相識近五載,聚少離多。

  他們彼此留下的物件,原來也是,寥寥無幾。

  然而,就是這寥寥無幾的幾樣小東西,她也未曾帶走。

  她要復仇,須得心無旁騖,不能被瑣事牽絆,更不能,睹物思人。

  她以為,將它們安放在他身邊,比隨著自己顛沛流離,要妥當得多,多得多。

  她驅馬前行,未曾回頭。

  如果她回頭,一定會看見晚秋的落暉,在遠方的紅光中,漸漸沒落。

  而那人,站在艷冷艷冷的夕陽里,極目遠眺。

  又過一年。

  周饒城南,神廟。

  同樣的暮雨初歇,同樣的清秋如洗。

  玉采站在女岐神像下,兀自出神。

  周遭有許多人,同他一般,為請願而來。他一襲黑衣,相貌平平,淹沒於芸芸眾生中。

  他佇立在那裡,不說話,不朝拜。

  遠遠看去,與普通人無異。

  他的身側,再不會有一個女子,裊裊婷婷,妖妖道道,飄飄忽忽地促狹一句:「夫有人主之相,必不久於人下也。」

  他一定經常來這裡。

  因為,縱是他淹沒在人潮里,那個頂著一根羊角辮的小兒,還是一眼便將他認了出來。

  歲月打磨,小兒已越發頎長,屬於孩童那特有的略肥的臉龐,也有了刀刻一般的硬朗,瘦削。

  他柳眉鳳眼,長身鶴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他沉穩文雅,落落大方,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只頭頂那一根羊角辮,還能彰顯些小兒的稚嫩。

  據說,這是俱蘆祭司特有的習俗。這根羊角辮,他得一直頂到成年。

  身居他所,誰能不懷鄉?

  祝淵在人群間穿梭,好容易擠到玉采身邊,恭敬說道:「宗主來了,我去喊叔父。」

  他正要轉身,卻被玉采叫住:「不必,我去找他。」

  祝淵帶著他,向內室走去。

  玉采來到神廟,找祝請。

  司幽門的消息來路分外的野,也分外的快。

  玉采前腳剛進神廟,消息就跟著飄進長略府中。

  探子來報時,長略還在院子逗兩個小兒。

  他聞言,大步衝到馬廄,胡亂牽了匹馬,就往外走。

  魯育手裡拿著件披風,一邊遞給他,一邊道:「我認識你這麼長時間,從來未見你如此慌張過。」

  鬼才長略,慣有的胸有成竹,慣有的運籌帷幄,慣有的一切盡在掌控中,此刻統統不見。

  他行色匆匆,急急忙忙出門,只跟魯育吩咐了一句:「快去報信,請景虔和子車騰務必立即去神廟,就說……什麼都不用說,請他們務必去。」

  說罷,絕塵而去。

  其實不用長略派人去請他們,人就已經到了,還比玉采搶先一步,到了祝請的內室。

  長略是玉采最為器重的手下,但是,對於有些事情,長略深知,玉采一定會去做,玉采也明白,長略一定會阻止。

  所以兩人心照不宣,都沒有彼此通氣。

  幾人見了玉采,只簡單行了個禮。

  景虔不再咳嗽,不再找個適於看戲的角度坐下,他目色如炬,神情嚴肅。

  除了鬢角的白髮,和眼角的皺紋,他看上去,精力充沛得很。

  景虔從來都沒有病,他只是,單純的老奸巨猾,單純的避重就輕。

  有病的,是坐在一旁的祝請。

  他比以前更加瘦削,一身粗布麻衣,仙風道骨。一雙眼睛,神采渙散,沒了焦距。

  瞎子的耳朵,卻總是比常人好。

  所以,祝請第一個聽見腳步聲,第一個,從座上站了起來。

  他說:「宗主,長略來了。」

  玉采沉聲道:「該來的,總也避不過。」

  他本想避著長略,對於眼下的情景,卻也瞭然於胸——他知道,長略一定會來,只是早晚問題。

  正如玉采所料,長略到底還是來了,只是來得晚了些,所以此前有些話,他並未聽到。

  長略本在門口猶豫,聽玉采這麼一說,只當是得了他的默許,這才施施然走進來。

  他手中羽扇輕搖,臉上掛著油膩膩地笑意,又是一副吊兒郎當。

  司幽門議事,怎可少了鬼才長略?

  在場幾人,忽地齊聚一堂,只因為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得到了同一個消息——安寧在牛賀,刺殺知生皇未成,身份暴露,被鎖在三途陣中,等死。

  三途陣是牛賀皇族獨有的一個法陣,它在九州,還有個響噹噹的名字,叫人間煉獄。

  據說,它只用來關押牛賀罪大惡極的奸邪之徒。

  此法陣戾氣太盛,慘絕人寰,所以千百年來,已無人動用它,以致於當今世人以為,它只是個傳說,並不當真。

  它的名字由來於鬼界三途河,陣法卻比那條全無浮力的河川,要更為可怖。

  陣中有火海,血川,刀山,三種酷刑同時充盈在一個密閉空間中,交迭、扭曲、纏繞,令人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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