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重回梅花公館(1)
2025-04-20 20:15:17
作者: 飛天
「是幻覺,哈哈,一定是幻覺!唉,最近加班太多,腦子都不夠用的了……」胖警察嘟囔著,二次發動車子,向正東駛去。
我緩步走到路南邊,等待打車。
人人都可能出現幻覺,但我覺得,胖警察的幻覺有些蹊蹺。
泉城路是條新路,如果退回到七八十年之前,這裡是日寇進出的主幹道之一。只有在那時候,才可能看到穿著日本軍裝、騎著戰馬的人經過。
等了五分鐘後,竟然沒有一輛計程車經過。
我站得累了,向右走了幾步,在街邊台階上低頭坐下。
「不知道連城璧見了我會說什麼,如果她的眼睛真的哭瞎了,那可是個大麻煩。人生無常,聚散容易。如果我真的死於大爆炸,這個美麗的泉城世界就與我無關了。」我長嘆一聲,抬頭向南望去,想再欣賞一遍泉城廣場的璀璨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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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間,我驚詫於眼前看到的破敗景物,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不知怎的,我看不見泉城廣場上的燈光,取而代之的,卻是低矮的民居、狹窄的街道。最奇怪的,街上鋪的全都是大塊的青石板,這可是濟南近年來早就看不見的街景了。
我低頭坐下、沉思的過程最長不到一分鐘,但眼前的一切就在這不到一分鐘的空當里全然改變。
高樓大廈、路燈、店鋪、街道全都不見了,我眼前所見,只有一個破敗不堪的老城,而更可怕的是,就在普利街的方向,比民居略高的舊城樓上,高高地飄揚著一桿太陽旗。
「這是幻覺,一定是幻覺。」我喃喃低語。
「噠、噠、噠、噠」,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從北面過來。
我轉身望去,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迎面而來,馬上端坐著一名穿著正裝的軍人。馬的右側,一隊衣衫襤褸的囚徒正緩緩前行。
眼前的這一切,與胖警察描述過的場景一模一樣。
如果我是駕駛者,看到這些人和戰馬,肯定也要雙腳齊跺,把剎車一踩到底。可問題是,這是幻覺,百分之百的幻覺。
那戰馬走到我面前就緩緩停住,馬上的軍官俯視著我,端詳了一陣,隨即翻身躍下。
「我知道,今晚會有奇遇,就是先生您嗎?」他彬彬有禮地說,一口漢語極其流利。
我極力抑制著自己的驚駭與憤怒,不動聲色地回答:「也許吧。」
「請。」他左手拉著馬韁繩,右手扶著馬鐙,示意我上馬。
「去哪裡?」我問。
「梅花公館。」他謙恭地低著頭回答。
我沒有推辭,立刻上馬。
他牽著韁繩向西走,步履緩慢,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向天上望了望,夜色晦暗,不見半點星光。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我記起了中國江湖上最著名的行話。
既然此行的目的地是梅花公館,那麼就一定會牽扯到那冊「梅花公館手記」,日本人記下的秘密就會被一一揭開。
我從不懼怕日本人,即使生在戰亂年代,也沒有當漢奸、做走狗的基因。所以,當我看見滿街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時,並不過於驚慌。
比起現代化的濟南來,老濟南城實在是破敗不堪,而且滿目都是連年戰爭留下的瘡痍。如果沒有八年抗戰,沒有共產黨和新中國,濟南又怎麼會建設成今日這種有聲有色的和諧家園呢?
沒有對比,就不知道國家穩定、社會和諧的重要性。
「先生,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個人了解全部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能夠解答最複雜的問題,也能夠通曉歷史、遙知未來,那該多好啊!」那軍人說。
「你想知道什麼,我可以試著解答。」我說。
「好,請教先生,到底如何才能做到將一大群人裝入鏡子?尤其是這群人攜帶著足以摧毀這個城市的武器,而且每個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最少也有五年以上的戰場經驗。中國人最早發明銅鏡,將金屬打磨到能夠清晰照出人影來的程度,這是一種創舉,不知比歐洲的玻璃鏡子高明多少倍。現在讓我感到困惑的是,銅鏡後面是什麼?難道一個鏡子的厚度就能裝下整個世界?」他問。
看過「梅花公館手記」的人就會明白他指的是黃河浮橋一戰,任何人看到那一幕,都會驚駭莫名,不知那矗立橋頭的人到底使用了何種妖術,竟然將帝國的戰士們全都吞了進去。
「你真想知道?」我問。
那軍人站住,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注視我:「先生,我是誠心求教。今日清晨,我占卜了一卦,是《周易》中的乾卦。卦曰,利見大人。之後,我又卜一卦,坤卦,指示我到那個路口去等候您。關於《周易》,我知之不多,請先生勿笑。」
我吃了一驚,「梅花公館手記」中沒有出現作者通曉易經的線索,眼前這軍人如果懂得《周易》,即使只會皮毛,也會是一件麻煩事。
「很好,你通過乾卦、坤卦占卜事情發展的真相,已經走在正確的路上。天機不可泄露,若妄自泄露,必遭天譴。」我說。
那軍人立刻低頭,向我立正致禮:「謝謝先生訓導,學生記下了。」
「去找神相水鏡吧,找到它,你的困惑就迎刃而解了。」我淡淡地說。
在「蟹臍」之內時,我也長考過神相水鏡的事。它既然是一個實物,而且彌足珍貴,那麼就不會輕易消失。
實際上,很多珍貴的國寶級文物在戰亂之中失蹤,最後都會查明蹤跡,大部分都在國際頂級文物販子手裡。寶物畢竟是寶物,絕不會被長期埋沒,總有橫空出世的一日,就像古代的「河圖洛書」一樣。
這是幻象,但又不僅僅是幻象。如果處理得當,我就能有嶄新的發現。
「先生,我已經有了那神秘銅鏡的線索,正在全力追查。就在前天和昨天,我就抓到了兩個從歐洲來的文物販子,分別審訊之後,我得到了準確的消息,那銅鏡就藏在城內。他們兩個向我保證,三天之內,必定拿到銅鏡,敬獻給我,以換取活命的機會。我已經感覺到,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那軍人說。
我略一思索,立刻吩咐:「帶我去見那兩人。」
這軍人懂得中國古代文化中的精粹——易經,又見過中國奇術師用神相水鏡消滅大隊士兵的奇景,應該是處于思想混沌不安的階段。在侵華日寇中,像他一樣深入研究玄學技藝的不多,所以他必定有曲高和寡之感。眼下,他以易經占卜我的出現,就一定篤信不疑,對我抱有最大的信任。這是他的機會,也是我的機會,而我們的追逐目標完全一致,就是淪陷本城的神相水鏡。
向前行了一程,他拉著馬拐入斜街,從兩扇半掩的綠色鐵門進去,將馬拴在一棵白楊樹上。
鐵門內有一個靜悄悄的院子,北側是一棟兩層小樓。
我以眼角餘光一瞥,早就看見小樓的各個關鍵部位都有非常隱蔽的射擊孔,暗影之中也不時有人向外窺視。
梅花公館名為商人居所,實為間諜機構,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他領著我進入小樓,又轉折向下。
不出我所料,本該是儲存雜物的地下室已經改為兩排牢房,總共有十二間,每一間裡都是血跡斑斑。
「先生,我把他們關在最好的牢房裡,給他們最好的待遇,有牛排、沙拉、羅宋湯,還有外國女人。我必須要他們知道,是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說。
我點點頭:「說得沒錯。」
到目前為止,我說的很少,一直任由這軍人表達自己的想法。
在見到兩名歐洲人之前,我沒有什麼好說的。當然,關於神相水鏡,沒有人百分之百了解,全都處於盲人摸象的狀態。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真的希望這兩名歐洲人能帶給我不同的見解。
在最盡頭的一間牢房裡,我見到了兩個黃頭髮、紅臉膛、大鬍子的外國人。看他們的體貌特徵,應該為西班牙人。
果然,兩人用漢語做自我介紹,果然是來自西班牙,之前是全球漂泊的水手,後來由香港上岸,一路北上,做起了文物販賣的生意。
他們見到那軍人,如同哈巴狗見到主人一樣,滿臉堆笑,恨不得跪下來給對方舔靴子。
「這位是我請來的先生,你們說過很多話,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是半真半假的。所以,我請這位先生過來,甄別你們說過的話。現在,把所有關於神相水鏡的線索再向先生陳述一遍,絕對不要胡編亂造,否則,我無法保證二位的生命安全。」軍人冷冰冰地說。
牢房裡只有一把椅子,我坐下,那軍人就站在我側面,而兩名文物販子則坐在南牆根的地鋪上。
「席爾瓦,你先說。」軍人吩咐。
那有著褐色眉毛的人趕緊點頭:「是是,我先說。我在廣州得到消息,山東有一件很厲害的古董,是一隻古銅鏡,既是文物,又是武器。現在是戰爭年代,軍火武器比什麼都值錢,於是我就和我的同伴瓦勒趕到山東來。我們以前航海時曾到過青島,在那裡也有中國朋友。所以,很快我們就探聽到了銅鏡的下落,它就藏在芙蓉街的小關帝廟裡。這銅鏡很值錢,正因為它值錢,才有很多人盯上了。於是,我跟瓦勒商量,必須多找些人來幫忙。就在我們找人時,被軍隊抓到,就關到這裡來了。」
我對芙蓉街小關帝廟熟得不能再熟,如果神相水鏡在那裡,就一定能搜到。現在,席爾瓦的敘述中有個大破綻,神相水鏡應該是在某人手中,而不是藏在某地。聽他的說法,消息來源很準確,幾乎是能手到擒來的。
「現在去小關帝廟取古鏡,有沒有把握?」我直截了當地問。
席爾瓦又一點頭:「當然,只要給我一隊人馬,我立刻就能把古鏡取來。」
我轉過頭,向那軍人點頭:「按他說的,帶人跟他去,把古鏡取回來。」
話雖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就算派人去了,也只會空跑一趟,什麼也拿不到。
在我看來,席爾瓦不是一個當文物販子的材料,說話太直,不懂得掩藏。這樣的人去販賣文物,只怕被人賣了,還要幫人家數錢。
軍人一招手,席爾瓦就喜滋滋地從地鋪上站起來,跟著他向外走。
我望著地鋪上的另一人,即席爾瓦口中的瓦勒。
此人的表情十分平靜,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只不過,在席爾瓦口述時,瓦勒的耳朵一直豎著,顯示他正在認真傾聽同伴的話。同時,他的眼角不時地閃過一線寒光,就像一隻異常警覺的獵犬一般。
與席爾瓦相比,他略顯木訥,但很可能這種木訥是裝出來的。
「瓦勒先生,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可以推心置腹地談幾句了。告訴我,古鏡在哪裡?你打算怎樣取回古鏡,然後逃之夭夭?」我問。
瓦勒毫不吃驚,縮了縮脖子,迷茫地搖頭:「我不知道,先生,我是跟著席爾瓦來的,他要做的事我什麼都不知情。」
他的回答很巧妙,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卻把席爾瓦扔出來做擋箭牌。
「瓦勒,我不跟你廢話。告訴我,持有古鏡的人是不是在文廟之內?你們真正的攻擊目標是不是那裡?」我問。
立刻,我從對方眼中獲得了正確的答案。
「想死,還是想活?想活,就告訴我進攻時間。」我追問。
瓦勒有些困惑,直視著我,眼珠來回亂轉,似乎在判斷我到底知道多少。
「你留在這裡等死吧,我自己能找到——」我站起來,邁向門口。
「先生,請留步,我們可以合作。現在……現在那古鏡已經在我們手上了,你想辦法放我走,我就帶你去找回古鏡。」瓦勒低叫起來。
我站在牢房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又回頭看著他。
「先生,我向你保證,這次說的是真話。日本人說話不算話,我早在香港就領教過了。現在,交出古鏡也是死,不交古鏡也是死。如果你能給我機會,必有厚報。」瓦勒急促地說。
日本人的確有「說話不算話」的毛病,只要看看二戰歷史就明白這一點。
我盯著瓦勒的眼睛,沉吟不語。
他急得跺腳:「先生,快做決定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腦子裡急速地判斷著形勢,那軍人雖然暫時離開,外面卻暗藏著大批槍手。如果我就這麼帶著瓦勒走出去,只怕立刻就會被射成篩子。而且,瓦勒說的未必是真話,西班牙自古以來就盛產海盜,而海盜的惡名比起日寇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瓦勒,對不起,我必須先看到古鏡,才能相信你的話。」我後退一步,故意將牢房門口讓開。
「什麼?天吶,這怎麼可能呢?古鏡又不在我身上。」瓦勒攤開手,為難地連連搖頭。
「現在,你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從這裡跑出去,過一條街是小關帝廟,過兩條街就到文廟。要去那裡,任由你選。」我說。
這是一個冒險的決定,我將瓦勒當成是誘餌扔出去,等到槍手們亂槍射擊時,我趁機逃走,去文廟找古鏡。
江湖上本來就人心險惡,我沒必要對兩個西班牙文物販子手下留情。
「好,如果我能逃出去,一定知恩圖報。」瓦勒咬了咬牙,從我面前走過,快速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默默地計算著他的奔跑速度,大概就在他跑至大門附近時,預料中的槍聲響起來。
「成了。」我低叫一聲,火速上樓。
我沒從小樓正門衝出去,而是一直奔向二樓,毫不猶豫地撞開一扇門,再撞開對面的窗,飛身躍出去。
小樓的正面對著院子,背面則對著大街,這種逃離方式,最直接,最安全,那些槍手根本來不及轉身瞄準,我就消失在一長排低矮的民房後面。
新老城區不同,但文廟、芙蓉街、小關帝廟都是原址修造,其位置變化極小。
所以,我穿過幾條胡同,便翻牆進了文廟。
此時的文廟年久失修,正面的牆壁都已經被香火燻黑,兩扇黑漆木門也變得斑駁不堪,其中一扇上還留著無數槍眼。
廟門虛掩著,我快步從門縫裡穿過,立刻矮身,隱藏在暗影之中。
我不知該怎樣找到古鏡,也不知應該找誰,更不知道瓦勒的話是真是假。可是,我不得不來,除了這裡,實在已經沒有更好的目標。第六感告訴我,來這裡一定有收穫,而且是巨大的收穫。
文廟中央有三尊塑像,塑像前面是寬大的供桌,有人正跪在供桌前面,絮絮地低聲祈禱。
「惟願國運昌盛,外敵自敗,民眾平安……願我中華文明旗幟不倒,永遠屹立於中原大地……願我濟南數萬百姓能夠度過劫難,安居樂業,重建大城……」
那是一個男人,而且是體格健壯、孔武有力的男人。
這樣的男人應該出現在戰場上,用自己的雙手端起武器正面掃蕩敵人,而不是靠著躲在晦暗的廟宇里念經禱告,用虛無縹緲的神像力量來「保家衛國」。
我向前走了幾步,那男人聽到腳步聲回頭,四目恰好相對。
「你是誰?」我們兩人同時發問。
「你是誰?」稍停,我們再次發問。
我看到他的五官,就像看到了另一個年齡蒼老的自己。如果去掉他額頭上的皺紋,再把下頦、兩腮上的鬍鬚刮掉,簡直就與我一模一樣了。
「你是夏家的人?」我問。
他點點頭,立刻問了同樣的問題。
我也點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手。
「情況緊急,走。」他說,「我終於把你等來了,天可憐見,那神相水鏡終於有可託付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