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四大寇(1)
2025-04-04 12:58:20
作者: 飛天
我並不知道她是誰,名字隻是一個代號。她可以叫紅袖招,也可以換回本來的倪姓,更可以化名為千千萬萬人。如果要認清她,就是要認清她的本質以及我和她之間固有的關係,而這種關係,或是朋友,或是戀人,或是親人,或是陌生人,用「關係」來界定她的本來面目。
「不要說話,多情人。」她輕輕說。
絲竹聲越來越妖嬈動人,四周的喧囂聲消失了,紅袖招在我耳邊的喘息聲卻越來越動人。
我想推開她,但她反而貼得越緊。
「噤聲,官家到。」外面有人恭恭敬敬地稟報。
我猛地發力,身子向後一仰,全力掙脫紅袖招的糾纏。
「你——不要!」她驚呼一聲。
我這才發現,自己身後竟然是一片虛空,掙脫她之後,倒翻跌落。幸好,我在落地之前,擰腰發力,輕輕側轉,飄然落地。
四周環境真的變了,雕樑畫棟,紗燈低垂,滿地都鋪著猩紅的地毯,而室內的所有器物竟然全是黃金打造,在紅燭影裏反射著熠熠的光彩。
這裡像是古裝劇的拍攝現場,但僅僅是「像」,四周既沒有攝像機也沒有工作人員,有的隻是真真正正的富麗堂皇、皇家氣派。
向前十步之處,兩扇紫檀色雕花門緊閉著,門外不斷有人影閃動,每個人都深深地彎著腰,腳下匆忙卻不發出一點聲音。
「哈哈哈哈……」門外忽然響起笑聲。
笑聲一起,四周便越發寂靜了,仿佛門外侍立的人連呼吸都屏住,一言不發,一聲不出。
「來得晚了,美人等得煩了吧?」那人問。
門外有人顫聲回答:「不不,恭迎官家,恭迎官家……」
那人一笑:「大家都退下吧。」
聲一落,門外的影子立刻退散,一個不留。
我站在原地,腦子裡走馬燈一般旋轉,明明知道這是何時何地,但卻不敢相信,甚至還在心底不斷告誡自己:「這是『癔症之術』的幻覺,不必擔心,一切都是幻覺,不用擔心……」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男人一步跨進來。
他的手中握著一把摺扇,正輕輕搖動著,更顯得步態輕盈,身姿瀟灑。
看起來,他應該是輕車熟路,反手關了門,才擡眼向房間裡看,正好與我四目相對。
「嗯?你是誰?」他微微變色。
那人有一雙細長溫和的丹鳳眼,兩道斜插入鬢的柳葉眉,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靈氣與貴氣。
他穿著普通的青色長衫,但衣服上沒有一絲褶皺,更沒有一絲微塵,就像剛剛做好、熨平一樣,極新,但又沒有新衣的匠氣,顯得分外不凡。
「你是誰?報上名來。」他又沉聲喝問。
我知道我是誰,可就算告訴他我的名字和來歷,他都未必能懂。
「官家來了,請坐吧。」有女子從重重簾幕後面輕盈地走出來,聲音嬌滴滴、顫巍巍的。
我聽得出,那正是紅袖招的聲音。
「他是誰?」那男人沉聲又問。
「他是我弟弟,江南第一弄簫高手,今日剛剛到京城來。在京城裡,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所以,他就來投奔我。官家愛樂器,酒後,我讓他弄簫一曲,以娛官家清聽。」紅袖招經過我的身邊,走到那男人身邊去。
我無法抑制心中的震愕,因為紅袖招竟然沒有換裝,與四周環境格格不入。
「好,美人,既然是你家人,赦他無罪。」那男人望著紅袖招,臉上的笑容再次浮出。
對於歷史上發生在汴梁城的故事,大多數人耳熟能詳。為了所謂的「招安」,水泊梁山想盡辦法,最終藉助於一個女人之手,獲得了免罪手諭,並以此為基礎,讓飽受奸佞權臣中傷詆毀的英雄們在天子面前顯露本來面目。
紅袖招所扮演的,就是那與帝王暗通款曲的瓦子巷花魁。
我不知自己為何在這裡,如果是紅袖招的「癔症之術」所緻,她一定是要借我的手做些什麼。
「上酒,開宴。」紅袖招一聲吩咐,立刻有人送上來珍饈美味、玉瓶美酒。
美色當前,那男人已經沉迷其中,凝視著紅袖招,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殺了他。」紅袖招的聲音輕響在我耳邊。
我一怔,不知這個「他」是指誰。
「殺了他,就是他,這就是改變歷史的最好時刻。」她再次補充。
恍惚間,有人走到我身邊,雙手捧著一隻托盤,送到我面前。
托盤裡放著一隻翻鱗大鯉魚,通身都打了花刀,口張著,尾翹著,仿佛隻要客人一下箸,它就要搖頭擺尾受驚而去。
從張開的魚嘴裡,我看到了一把短刀的赤銅色刀柄。
「送上去,拔刀,切斷那人的喉嚨。」紅袖招的聲音第三度響起。
我當然不可能因別人的一句話就拔刀殺人,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幻象中。
「官家,請滿飲此杯。」紅袖招端著一隻琉璃盞,敬獻給那男人。
那男人一飲而盡,忽然長嘆:「當今天下,共有四大寇。如猙獰四獸,令朕不得心安。美人,你不知道,四大寇再世一日,朕就像被夾在炭火上炙烤一般,寢不能寐,輾轉反側。不過,今日過後,四大寇之患就將不復存在,朕已經找到斬草除根之法了……」
現代人都知道當年的「四大寇」分別指誰,而水泊梁山就是其中之一。
「是何方法?」紅袖招嬌笑著問。
「以暴制暴,以寇禦寇,移花接木,借力打力,哈哈哈哈……」那男人仰面狂笑起來。
歷史事實說明,昔日王朝真的是採用了「以寇禦寇」的妙計,才讓花花江山度過四大寇之劫,將一切危機化為烏有。後世的史學家將此歸結為王朝之氣不絕,趙家江山命數未盡。
我若殺了此人,大好王朝就頃刻間灰飛煙滅了。
「殺了他,一了百了,讓一切結束於此,是上上之策。」紅袖招又在向我耳語。
兩個「她」,一個曲意逢迎那掌控天下的男人,一個卻不斷慫恿我拔刀行刺,改變華夏命運。
此時此刻,我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並且這個選擇一定是對後世有積極意義,絕對不能成為某些人奪權上位的槍頭。
我接過了托盤,雙手捧著,大步走到桌前。
那男人笑得聲嘶力竭,直到我放下托盤,他才仰頭看我。
「魚。」我向他點頭。
「好魚,好魚……朕為了你這三街六巷四十七家裡的最最頂尖的花中魁首,遍訪江湖,把江北最會烹調鮮魚的三十名高手找來,務求美人每天吃的都風味不同。朕對你,如何?」那男人看看我,又看著紅袖招。
「普天之下,再沒有比官人更懂我的了。」紅袖招笑著回應,眼中盛滿笑意,如琉璃盞中的芬芳紅酒。
「你對我,又怎樣?」那男人又問。
「我這顆心,一毫一厘都屬於官家,至死,都不會屬於別人。」紅袖招言之鑿鑿地回應。
「至死?」那男人笑起來。
紅袖招點頭:「是,至死不渝,神明可鑑。」
那男人點著頭,突然伸出右手,探入魚嘴之內,握住那刀柄。他連拔刀的動作都沒做,而是筆直向前一推,連魚帶刀一起刺入了紅袖招的胸口。
魚盤、托盤全都落地,湯汁淋漓飛濺,瓷盤也應聲炸裂,碎片四下飛濺。
他這探身一刺,實在突兀到極點,以至於我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動作,紅袖招已經中刀,並且傷在心臟要害,幾乎要一刀斃命。
男人又笑起來,笑容冷冷的、淡淡的,臉上仿佛罩著一層晚秋的薄霜。
「既然至死不渝,那就止步於此吧。」他說。
這一刺,如暗夜中的閃電,照亮了我的心。
我的心痛如刀割一般,原來,我竟如此在乎她。思想的潛意識中,我十分牴觸她,不願與她走得太近,而深層意識中,我卻對她有了不可磨滅的好感。所以,這一刀刺在她胸口上,卻像是同樣刺中了我的心。
「官人何至……於此?」紅袖招委頓於地,低聲慘呼。
那男人冷笑著,掀起桌上的織錦桌圍,輕輕擦拭著右手上的湯汁。
「四大寇是朕的心腹之患,京師禁衛軍神機營密報,四大寇用重金美玉賄賂買通你,要對朕不利。換作是你,當如何處之?」他說。
紅袖招緊蹙著眉,痛得花容變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著這一幕,我無言以對。
古人說,伴君如伴虎,果然如此。
誰也不可能改變歷史,因為趙家天下並非在此滅亡,而是在四大寇伏誅之後的很多年,才亡於金人完顏阿骨打鐵蹄踐踏之下。
「你看,你做錯了吧?」紅袖招的聲音在我耳邊悠悠響起。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我問。
「殺了他,改變一切。」她說。
「殺了他,歷史會變得更好嗎?一個趙氏弟子倒下去,自然會有人站出來接替他。歷史不會因一個人的生死而改變,就像一條大河不會為了一塊石頭而調頭向西那樣。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吧,我們也許可以改變現在,但絕不會改變過去——」
紅袖招猛地打斷我,大聲冷笑著反駁:「我們當然能改變過去,人類並不能清楚判定夢和現實之間的分野,我若是說『癔症之術』裏的世界就是現實,誰能反駁?這一刻,如果我永遠把你留在這個世界裡,你不活在這裡,又能去哪裡?」
這種辯論是永無休止的,因為自古至今,早有無數智者為此發表過連篇累牘的解析文章,就連詩聖杜甫都用「莊生曉夢迷蝴蝶」來嘆息夢與現實之間的不確定性。
我不想爭辯,但也不願就此妥協於「癔症之術」。
「現在,你還有機會彌補她……」紅袖招在我耳邊誘惑鼓動著,「看她,倒在地上,多可憐?她不是她,她是我……一個你認識的朋友。如果你的朋友無辜被殺,你該怎麼辦?難道不應該為她討還公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誰都沒有權力剝奪別人的生命——兇手就在那裡,你該怎麼辦?難道袖手旁觀,白白讓她丟了性命?聽我的,走過去,拔出那把刀,就在她眼前,讓她看著,討回公道……這是天意,天意要你替她出頭,要你替天行道……」
被刺的人並未立即斷氣,而是在地上無力地掙紮著,發出艱難的喘息聲。
在彼時,皇帝即是最大的裁判者,掌握天下生靈的殺伐大權。除非改朝換代,否則皇帝永遠不可能認罪伏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