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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秘笈幾番招鬼魅

2024-04-25 18:08:14 作者: 梁羽生

  瑤琴疊奏謁宗師

  龍成斌正在念樓上的楹聯,忽聽得那兩個漢子在旁邊插科打諢,一個說道:「我最怕聽書呆子的念書聲,大哥,你給我唱一段京戲,解解悶好不好?」另一個漢子道:「好!」於是擘開喉嚨,大聲唱道:「一馬離了西涼界……」聲音刺耳異常,震得陳石星耳鼓嗡嗡作響。陳石星不禁心頭一凜:「這兩個粗漢武功的底子倒似乎很不錯呢!」龍成斌似乎有點害怕這兩個漢子無事生非,忙道:「咱們到別處玩吧。」

  兩人下了大觀樓,只聽得那兩個漢子戲也不唱了,卻在上面哈哈大笑,好像是因為趕走了他們,十分得意。

  陳石星道:「碰上這樣兩個俗人,真是大煞風景!」

  龍成斌笑道:「天下多的就是這種俗人,也氣惱不了這許多,咱們到西山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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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城來,天方過午,萬里無雲,是一個大好的晴天。陳石星胸懷舒暢,把剛才的氣惱忘了,盡情觀賞山景。心裡想道:「昆明西山的景色,也不在桂林普陀山之下,只可惜少了一個七星岩。不過這裡的『龍門』之險之奇,普陀山卻也沒有。」

  昆明西山,果然名不虛傳,越上山勢越奇越險。一到「龍門」,更是令人驚心駭目。原來那「龍門」是從山上鑿出來的,從下望上,峭壁千丈,上面的廟宇,竟似凌空而建,下面是蒼茫無際的滇池。拾級而上,山風振衣,如登仙境。據說滇池中的鯉魚,要是能夠跳過「龍門」,就可以化身為龍。

  「龍門」兩邊,刻有一副對聯,「仰笑宛離天尺五,憑臨恰在水中央。」陳石星讀過對聯,下望滇池遙想灕江,悠然神往。

  龍成斌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看這短短十四個字的對聯,非但寫盡眼前景物,還有不盡的韻味供人馳思呢。陳石星細細咀嚼「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兩句話,半晌說道:「大哥說得不錯。我不懂做文章,依我看來,做文章的道理,和彈琴的道理,甚至和武學的道理恐怕都是一樣。『功力』之外,還要加上『妙悟』。」

  龍成斌點了點頭,說道:「我不懂武功,做文章的道理和彈琴的道理恐怕的確有可以相通之處,觸景生情,情發乎辭,乃成妙文。彈琴也必須具有至性至情,在情景交融之下,心與琴合,方成絕唱,是故嵇康與好友刑場訣別,乃有廣陵散從今絕矣之嘆,伯牙與鍾子期相遇,方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假如換了第二個地方,對著第二個人,也就未必彈奏得出這樣好的琴曲了。」

  陳石星聽他談起《廣陵散》的故事,想起爺爺臨終之際,自己方才學會彈奏整闋《廣陵散》,便即拿來和爺爺訣別,不由得觸起了心底的創傷,默然不語。

  龍成斌道:「小兄弟,你在想些什麼?」

  陳石星道:「沒什麼,我在咀嚼大哥說的這番道理。」

  龍成斌笑道:「都是我不好,咱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我卻大發議論,把你也弄得變成書呆子了。來,來,來,我帶你去看龍門的一處名勝。」

  龍門沿崖鑿成石廊,有的地方,僅容一人側身穿過,下臨無地,俯瞰滇池,當真令人驚心動魄。

  陳石星道:「幸虧是有善長仁翁鑿出迴廊築有欄杆,否則一個失足,那就是粉身碎骨了。」

  走上龍門高處,只見有個魁星石雕,是用整塊石頭刻出來的,只有手裡的筆卻是木頭。龍成斌道:「雕刻魁星石像這個人,是遠在石廊未曾開鑿之前上來的。」陳石星詫道:「他為什麼要冒險上來刻這石像?」

  龍成斌道:「龍門也是他鑿出來的,在他死之後,後人才補鑿石廊。」陳石星道:「那就更難得了。」龍成斌道:「開鑿龍門的是個少年,有一個哀艷絕倫的故事。你看看這題記。」

  陳石星讀罷題記,嘆道:「天下竟然有這樣痴情的人。」原來「題記」記的是個古代傳說,據說有個少年,因為失掉了他的意中人,心無寄託,便獨自跑到西山上鑿刻龍門,想為西山留下一個勝跡,紀念他的情人。刻到最後的魁星像時,沒有合適的石頭刻魁星的筆。

  這少年一生致力的工作,就差這一點點不能完成,傷心到了極點,竟從龍門躍下,喪身滇池。

  龍成斌道:「小兄弟,你年紀還小,不懂男女之情。雖然這是傳說,不知真假,但我相信這種痴情的人,古代有,現代也有。所以我倒是寧可信其為真。」笑得頗有幾分淒涼的意味。

  陳石星稚氣地問道:「何以你這麼相信?」

  龍成斌道:「我是將心比心。假如有一個令我傾倒的女子,要是我得不到她,我也會學這個少年。」

  陳石星道:「為朋友兩肋插刀,我想我也能夠。但我不會這樣傻去自盡。」龍成斌笑道:「所以我說你不懂男女之情。」

  兩人從「龍門」高處下來,走了一會,龍成斌似乎有點疲倦,倚著欄杆休息。下眺滇池,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忽地說道:「小師父,我有幾天沒有跟你學琴了。你讀過詩經中《蒹葭》這首詩麼?」

  陳石星道:「別客氣,叫我小兄弟好了。讀過的,怎麼樣?」

  龍成斌道:「古琴的曲譜,有許多取材詩經,不知有沒這首?」

  陳石星道:「或許是有的,不過我不知道。」

  龍成斌道:「我曾為蒹葭此詩作曲,不知是否合律,想請你指教。」陳石星道:「指教不敢當。不過好在這裡沒有人,你彈來給我聽聽,咱們切磋切磋。」

  龍成斌借了陳石星那張古琴,叮叮咚咚地就彈了起來。《蒹葭》是詩經《秦風》中的一篇,有人以為是不得志於朝廷的怨臣之辭,其實是首情歌。詩中寫的是一個秋天的早晨,蘆葦(即蒹葭)上的露水還不曾干,詩人來尋找他的「伊人」,「伊人」所在的地方有流水環繞,好像藏身洲島之上,可望而不可及。詩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譯成白話詩就是:

  蘆花一片白蒼蒼,清早露水變成霜。

  心上人兒她在哪?人兒正在水那方。

  逆著水流去找她,繞來繞去道兒長。

  順著水流去找她,像在四邊不著水中央。

  曲調纏綿悱惻,陳石星雖然年少,不解男女之情,聽入耳中,卻也是不禁有盪氣迴腸之感。

  琴聲戛然而止,龍成斌推琴起立,說道:「小兄弟,請你指教。」陳石星贊道:「彈得好極了。」龍成斌笑道:「小師父,你怎麼和我客氣起來啦?」陳石星正容說道:「不是客氣,我這是由衷之言。假如我彈這曲的話,音律方面,或許比你嚴謹,但一定沒有你彈得這樣感人。龍大哥,你是不是有一個令你心中傾慕的女子,但卻還不敢告訴她?」龍成斌苦笑道:「你怎麼知道?」

  陳石星笑道:「情發乎辭,曲表心聲,這是你剛才說過的話。」

  龍成斌黯然說道:「你猜得不錯。我自知配不上那位姑娘,所以一直不敢向她表露。」陳石星道:「龍大哥,像你這樣人材,天下最美麗的姑娘都配得上,何須如此自謙?」龍成斌道:「小兄弟,你不知道,這位姑娘喜歡武藝好的人。做文章我或許還懂一些,說到武功,我可是一竅不通了。小兄弟,你可以幫我的忙嗎?」

  陳石星道:「這個忙我怎麼幫得上?」

  龍成斌道:「你可以教我呀!」

  陳石星模仿他的口氣笑道:「說到彈琴,我或許勉強還可以充作行家,說到武功,我這點微末之技,怎能為人之師?」

  龍成斌道:「你的本領在我的眼中,已經是好得很了。」

  陳石星笑道:「那是因為你不多接觸武林中人的緣故。比起真正有本領的人,我可還差得遠呢!」

  龍成斌道:「那麼你可不可以給我舉薦一位明師?」

  陳石星心中一動:「莫非他是試探我的?」但見他的態度甚為誠懇,不禁又在心中責備自己:「龍大哥對我這樣好,我怎可以瞎疑心他?」當下苦笑說道:「我自己想找明師,都找不到呢。」這話倒也不是敷衍之辭,他此行的目的,雖然是要到石林去找張丹楓,但是否找得著,張丹楓又肯不肯收他為徒,都還是未知之數。龍成斌道:「小兄弟,你心目中有哪一位明師?」陳石星怔了一怔,說道:「我都未曾沾上武林的邊兒,武林有哪些高人,我根本就說不上來。再說明師可遇而不可求,事先又怎能知道?」他這話可是半真半假,不得不瞞著龍成斌了。

  龍成斌好似甚為失望,頹然說道:「小兄弟,你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明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唯有希望將來能有奇遇啦。」

  陳石星心裡對他抱有幾分歉意,不想再談下去,便即扭轉話題,說道:「咱們還是談談彈琴吧。龍大哥,你的曲作得很好,還有什麼新作嗎?」

  龍成斌似乎給他挑起興致,想了一會,說道:「我有一首即景之作,是用『虞美人』這個詞牌填的詞,你給我配曲好不好?」

  陳石星道:「好,你把詞念給我聽。」

  龍成斌倚欄遙望滇池,緩緩念道:

  韶華爭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

  西風無賴過江來,歷盡千山萬水幾時回?

  秋聲帶葉蕭蕭落,莫響城頭角。

  浮雲遮月不分明,欲傾滇池一洗放天青。

  陳石星道:「好一個,欲傾滇池一洗放天青。這首詞寄託遙深,感慨之中不失豪情。我的文學造詣很淺,恐怕領悟不夠。姑且試試給你配曲吧。」龍成斌笑道:「多承謬讚,愧不敢當。但你的曲一定是作得很好的,我這首詞得你譜成曲調,也可以沾點光了。」

  陳石星凝神想了一會,接過古琴,說聲「獻醜」,便彈起來。

  詞中表達的感情,雖然稍嫌蕭索,卻不失其豪氣,正合他的心境。叮叮噹噹的彈將起來,當真是有如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滌盪胸懷;又如西風落葉,晴空飄落,瑟瑟秋聲,令人感喟。聽得龍成斌搖頭晃腦。

  正當兩人沉醉於悠揚的琴韻之中,忽聽得有人擘大喉嚨唱道:「一馬離了西涼界——」刺耳的噪音,令得陳石星再也彈不下去。

  只見山坳轉角處突然出現兩個人,正是他們上午在大觀樓碰見的那兩個惡客。

  龍成斌眉頭一皺,輕輕說道:「討厭!」

  唱京戲的那個漢子罵道:「我不說你討厭,你反而說我討厭!」倏地加快腳步,竟然就向龍成斌撞過來。

  龍門沿崖的山路,本來是從沒有路的地方開鑿出來的,龍成斌倚欄之處,只能容得一人側身穿過,倘若給他撞個正著,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陳石星大吃一驚,要救龍成斌已來不及。另一個惡客也向他衝過來了。陳石星連忙拿起古琴,在間不容髮之際,一招「拂雲手」將那人帶著轉了一圈,轉過自己的背後。

  那人武功委實不弱,身體失了重心,居然能將勢就勢,身形斜轉,一個反剪金鉤腳,反勾陳石星腳踝,要把陳石星摔倒。

  幸而陳石星的武學造詣早已不是數月之前可比,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動作比那漢子還快半分,一個沉肩坐馬,肘錘撞出,只聽得「咚」的一聲,那人雖然勾著他的腳踝,氣力卻還未能使得出來,就給陳石星的肘錘撞著胸口,骨碌碌的從石廊斜坡滾下去了。

  陳石星回過頭來,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禁又是大吃一驚。他看見的只是那個唱京戲的惡客跌在地上,龍成斌卻不知哪裡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惡客一個鯉魚打挺躍起,作勢就要向陳石星撲來。敢情他是因為看見同伴敗在陳石星手下,故而不敢太過莽撞。

  距離約莫三丈左右,掌風撲面,已是隱隱作痛。陳石星恐怕打不過他,唰的拔出寶刀,一刀劈下,把一塊石頭劈掉一角,石屑紛飛,喝道:「來吧,我倒要試試你的腦袋是不是硬得過這塊石頭!」那惡客見陳石星的寶刀如此鋒利,如何還敢上前邀斗,陳石星話猶未了,已是嚇得他轉過身去,拔足飛奔。

  兩個惡客都給趕跑之後,陳石星方始聽見龍成斌的聲音叫道:「小兄弟,救命,救命!」

  陳石星探頭出欄杆一看,只見龍成斌緊緊抓著欄杆下面的一根石筍,身子掛在半空搖搖晃晃。陳石星連忙解下腰帶,雙足倒勾欄杆,腰帶的長度剛好夠得上把龍成斌扯上來。

  龍成斌驚魂未定,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能夠定下心神,氣喘吁吁的向陳石星道謝。

  陳石星說道:「龍大哥,這件事情可是有點奇怪!」

  龍成斌道:「是呀,咱們和這兩個惡漢往日無冤,近日無讎,真是不解他們為什麼這樣橫蠻無理,剛才不是老天保佑,我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陳石星道:「龍大哥,你受傷沒有?」

  龍成斌道:「還好,只不過擦破掌心。剛才那人向我撲來,我死撐他一腳,跟著就跌了下去,幸虧抓著一根石筍。小兄弟,你的本領真好,這麼兇橫的兩個惡漢,你一個人就把他們打跑了。」

  陳石星道:「不是我的本領,是他們怕了我的寶刀。」想起剛才的情形,心中猶有餘悸。

  龍成斌喘息已定,說道:「小兄弟,你的這張古琴沒受損壞吧?」

  陳石星心頭一凜,連忙小心察視,吁了口氣,說道:「幸虧沒有受損。」

  龍成斌苦笑道:「西山本來還有許多名勝,可恨碰上這兩個惡客,敗了咱們的遊興,我是無心遊覽了。咱們不如回去吧。」

  一路上,龍成斌似乎害怕那兩個惡客還會再來,一副驚魂未定的神色,匆匆忙忙的走路,已是沒有心情和陳石星談笑。

  陳石星卻是不禁有點思疑:「那兩個惡漢假如真的和龍大哥往日無冤,近日無讎,怎麼橫蠻,也不應該下此毒手?不過也說不定這兩個人是衝著我來的,不是衝著龍大哥來的。他們會不會是余峻峰的手下呢?」陳石星猜疑不定,倒是不禁對龍成斌抱有幾分歉意,「倘若真是那樣,這倒是我連累了龍大哥了。」

  回到客店,龍成斌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笑道:「小兄弟,我今日是死裡逃生,你也受了一場虛驚,咱們可得好好喝一頓壓驚酒了。」

  也不知是酒喝得多,還是日間所受的驚恐過甚,心力交瘁,龍成斌吃過晚飯,便即蒙頭大睡,不多一會,已是鼻息如雷。陳石星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不知不覺,只聽得街上傳來的擊柝聲,「篤、篤、篤」的連敲三下,已是三更時分。

  陳石星披衣起來,輕輕叫了兩聲「龍大哥」,只見龍成斌仍然是熟睡如泥,哪喚得醒。

  陳石星心亂如麻,「本來我可以陪龍大哥多玩兩天,但還是早點走吧。反正遲早都要和龍大哥分手。那兩個惡漢倘若是衝著我來的,我走了之後,龍大哥也可以免受牽累。」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留張字條給龍成斌,又不知怎樣寫才好。忽地窗門無風自開,一道白光射了進來,「咔嚓」一聲,只見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已是插在桌上。刀尖穿著一封信。

  陳石星只道是仇家找上門來,給自己來一套留刀寄柬的把戲,當下便把那封信拆開,心裡想道:「這樣倒好,我的悶葫蘆可以打破了。」但拆開來一看,卻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這封信不是寫給他的,是寫給龍成斌的。

  信上歪歪斜斜的寫著幾行大字:「龍三,難得你來到昆明,這筆帳我可要和你算了。有膽的明天晚上,你到龍門和我相會。我不會帶手下,與你單打獨鬥。最後警告你,你要跑是跑不掉的。知名不具。」陳石星本來想要偷偷離開龍成斌的,看了這封信,卻是不覺呆了。忽然有個人伸過手來,把那封信抓了過去,說道:「小兄弟,你受驚了!」原來龍成斌不知什麼時候起床,業已站在他的背後。

  陳石星道:「龍大哥,對不住,這封信是給你的,我不知道,拆開來先看了。」

  龍成斌看了這封信,面色大變,半晌說道:「小兄弟,有件事情,我要請你原諒,我說不會武功,這是騙你的。我名為秀才,其實也是武林中人。」

  陳石星笑道:「昨日你沒受傷,我也有點懷疑你是懂得武功了,但我不懂,這是怎回事?」

  龍成斌道:「說來話長,總之我是得罪了一個武功很強的惡人。今天碰上的那兩個漢子,不過是他手下的爪牙而已。」

  陳石星道:「剛才來的那個送信的人呢?」

  龍成斌道:「也不過是他的爪牙。那個惡人自視甚高,手段又狠,他是算準了我逃不出他的掌心,才約我和他單獨相會的。看來他是要我受夠了他的折磨,方把我置之死地!」

  陳石星道:「約無好約,會無好會。既然打不過他,這約會不赴也罷。」

  龍成斌搖了搖頭,說道:「跑不了的。一味躲避也不是辦法。躲得過今天,躲不過明天。除非有個大本領的人幫我。」

  陳石星苦笑道:「我是有心無力。你的仇家如此厲害,今天碰上的他那個兩個爪牙,我自問都沒有取勝的把握。」

  龍成斌道:「我知道。說老實話,我和你結交,本來是想得到你的助力,但從今天的情形看來,你的本領固然比我高明,可還遠遠不是那個魔頭的對手。縱然你要幫我的忙,我也不能讓你受累。小兄弟,我看你已經背起行囊,是不是準備就要離開這裡的?」

  陳石星面上一紅,說道:「我並不是想要瞞著大哥偷走,不過,不過——」龍成斌道:「小兄弟,你快走吧,用不著多說了。你能夠這樣關心我,已是不枉我和你結交一場。一個人死生有定,要是我明天晚上當真大限難逃,我也只好自己認命了!」

  陳石星熱血沸騰,「我本來是個人家看不起的窮小子,龍大哥卻對我青睞有加,待我情如手足,為朋友尚不辭兩肋插刀,我又豈能見死不救?」想至此處,不覺把本身利害置之度外,衝口而出,便即說道:「龍大哥,你和我一起走!」

  龍成斌道:「走,走到哪兒?」

  陳石星道:「大哥,你別多管,我自有去處。」

  龍成斌道:「跑不掉怎麼辦?你不怕連累你嗎?」

  陳石星慨然說道:「我剛才想偷走,乃是未曾知道你的事情。如今既然知道你有災難,若不和你禍福同當,這兄弟要來何用?我也不知道是否跑得掉,但總勝於束手待斃!」

  龍成斌連連搖手,說道:「不、不、不,你還是自己逃跑的好!」

  陳石星急道:「大哥,其實你也無須太過擔心,那地方離昆明不遠,不過現在起程,連夜趕路,跑得快些,明天晚上就可到達。到了那個地方,會有人幫忙咱們的。你的仇家再厲害,也不敢招惹那個人!」他怕龍成斌不肯答應跟他逃跑,是以只好先透露一點秘密讓他知道。

  龍成斌喜出望外,把一個元寶放在桌上,說道:「難得兄弟這麼重義,那麼咱們就走。也不必驚動店主人了。」

  陳石星的打算是把龍成斌帶到石林,託庇張丹楓門下。

  「張丹楓是普天下武林中人都景仰的大俠,當然是俠義為懷的了。我拿雲大俠的信物去求他,想必他會答允我的要求。要是他肯把龍大哥一併收為弟子,固然最好;就算不肯,他看在雲大俠的分上,推屋烏之愛,至少也會給龍大哥以庇護的。」陳石星心想。不過,張丹楓是否還活在人間,到了石林,是不是就能找著張丹楓?這些都還是未可知之數,是以他對龍成斌也還未能說得太過確實,在未到石林之前,暫時只好含糊其辭了。

  龍成斌留下了房飯錢,便與陳石星偷偷離開客店。陳石星這才發現,原來他的輕功比自己還要高明得多。昆明的城牆三丈多高,陳石星無法逾越,還是龍成斌先用「壁虎游牆」功爬上去,然後才用準備好的長繩把陳石星拉上去的。到了郊外,龍成斌更是健步如飛,和從前判若兩人,陳石星勉強才跟得上。

  「想不到龍大哥還有這樣高明的裝假騙人的本事。」陳石星想起自己在不久之前,還把他當作絲毫不懂武功的人,想要他「知難而退」的事,不覺暗自失笑。同時也有一點被騙之感。不過,隨即再想:「他有他的難言之隱,我有一些事情不也是瞞著他嗎?」

  陳石星聽龍成斌把他的那個仇家說得那麼厲害,一路上提心弔膽,生怕會在途中出事,給那魔頭抓了回去。但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比原來的預算還要早一個時辰,黃昏日落之前,就平安無事的到達石林了。

  西風殘照中抬頭前望,只見無數石峰,層層羅列,有的孤峰峭立,有的如障屏連,就像地面上突然湧起無數石筍。陳石星遊目騁懷,心裡想道:「前人詠桂林風景,有詩云:水似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我只道是桂林獨有風景,原來石林也是一樣。」

  兩人走近石林,只見頭頂一塊懸空的大石上題有「天開異境」四個擘窠大字,旁邊還有「天造奇觀」、「鬼斧神工」、「大氣磅礴」等等讚嘆的題辭。望入「林」中,但見萬戶千門,陰森可怖。

  龍成斌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在石林的門戶停下腳步,說道:「小兄弟,這不是石林嗎?」

  陳石星道:「不錯,咱們這就進去吧。怎麼,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嗎?」龍成斌道:「慢來,慢來。你以前來過石林沒有?」陳石星道:「沒有。」龍成斌道:「那就太冒險了。古人遊記中說:石林萬戶千門閉,不亞武侯八陣圖。這豈是可輕易進去的?倘若迷失道路,就不能生出石林了。」陳石星道:「這點險值得冒的,咱們所要尋訪的那位前輩高人,就是住在這石林裡面。」

  龍成斌道:「那位高人是誰,你現在可以和我實說了吧?」

  陳石星一想,既然要帶他去見張丹楓,自然該把實情告訴他,便道:「是武林中人公認為天下第一劍客的張丹楓。」

  龍成斌「啊呀」一聲叫了出來:「你為什麼不早說,原來你是和張大俠相識的?」陳石星怕他誤會,說道:「我不是故弄玄虛,離開昆明之時,我也想不到能夠這樣順利平安到達的。不過,我和張大俠從來沒見過面,可談不上什麼相識。」

  龍成斌沉下面色,說道:「小兄弟,你是和我開玩笑嗎?」

  陳石星道:「大哥別急,請聽我說。我與張大俠雖然素昧平生,但卻是受人之託,來見他的。那個人是張大俠的至親,他告訴我,只要我替他把事情辦妥,張大俠料想可以收我為徒。」

  龍成斌道:「那個人是誰?他托你辦的又是什麼事情?」

  龍成斌打破沙鍋問到底,倒是叫陳石星感到為難了。雲浩的秘密,應不應該告訴他呢?

  龍成斌見他面有為難之色,故意嘆了口氣,說道:「小兄弟,我本來不應該打聽你的秘密,但這是和我生死攸關的大事,我自是難免關心。唉,小兄弟,咱們相處了這許多日子,難道你還不能相信我嗎?再說我若完全蒙在鼓裡,見到了張大俠的時候,只怕說話也不會得體呢!」

  陳石星暗自思量:「我既然是和龍大哥一起去見張大俠,這些秘密遲早都是瞞不了他。我向張大俠稟告之時,難道好意思叫他離開麼?既然遲早要讓他知道,又何必令他多憂慮幾個時辰?」

  一個不過十六歲的大孩子,雖然飽經憂患,畢竟還是未能深切的認識人心險惡,終於把秘密吐露出來:「這個人名叫雲浩,他是張大俠的內侄。」

  「為什麼他不親自去找姑夫,卻要托你?」龍成斌問道。

  陳石星黯然說道:「雲大俠已經死了,他是臨終之際囑託我的。」想起傷心往事,自己的爺爺也是同一天慘死,不覺熱淚盈眶。

  「小兄弟,你心裡難過,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我雖然不是你的親人,但卻無殊異姓手足,你就把我當作親人吧。傷心的事情,哭了出來,說了出來,也許會好過一些。」說得十分真摯。

  秘密泄漏了一點,就好像防洪的堤壩穿了一個缺口,終於會漸漸擴大,讓洪水都宣洩出來。待到陳石星抹乾眼淚之時,他已經把自己祖孫二人的遭遇,以及雲浩的遭遇,原原本本都告訴龍成斌了。

  龍成斌得知來龍去脈之後,心中大喜,臉色絲毫不露,假意安慰了他幾句,說道:「小兄弟,你的遭遇真是不幸,不過古人說得好,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你受了許多折磨,現在已是否極泰來的時候了。你有雲大俠的寶刀為憑,又有張大俠手書的劍譜作證,張大俠一定會相信你的話,收你為徒的。」陳石星道:「但願如此。我還有個奢望,假如咱們能夠成為師兄弟,那就更好了。」

  龍成斌裝作十分感激的模樣,說道:「小兄弟,多謝你的提攜,我但求能夠託庇於張大俠宇下,躲過這場災難於願已足。」說到這裡,忽地好似想起一事,說道:「小兄弟,雲大俠給你的信物,你沒失掉吧?」陳石星道:「這樣重要的東西,怎會失掉?你瞧,張大俠手書的那幾頁劍譜,就是放在這個盒子裡面。」一面說話,一面拿出那個盒子。

  龍成斌眼睛發亮,挨近陳石星身邊,忽地伸指向陳石星脅下的「章門穴」重重一戳!陳石星正要打開蓋子,做夢也想不到「情如手足」的龍成斌突然會暗算他,「咕咚」一聲,登時倒在地上。「章門穴」是麻穴,給人點了,動彈不得,話也說不出來,但卻沒有失掉知覺。

  龍成斌首先搶了那個盒子,跟著拿了那把寶刀,狂笑說道:「小兄弟,你別怨我心狠手辣,與其你做張丹楓的弟子,不如我做張丹楓的弟子。」陳石星一聽就知道他是想要冒充自己,騙張丹楓收他為徒,氣得幾乎暈了過去。

  狂笑聲中,龍成斌繼續說道:「小兄弟,你別怨我。按理說,我從你這裡得到的好處,是不應該再殺你的。但我可不敢相信你甘願吃這大虧,即使你不和我為難,我也怕你泄漏秘密。為了免除後患,只好殺你滅口了!不過,你心愛的古琴,我讓它陪你葬吧。也算是盡咱們異姓兄弟一點情分。」

  龍成斌緩緩抽出寶刀,彈了一彈,贊道:「好刀,好刀!」就像貓兒戲弄自己爪下的老鼠一樣,在陳石星身旁把玩這把寶刀,卻不立時斬下。也不知是由於寶刀的寒光,還是由於感到人心的險惡,陳石星只覺寒意直透心頭!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都是我的不好,我怎麼可以這樣輕易相信別人。」無可奈何,唯有閉目待死。忽然聽得兩個人的聲音同時叫道:「好刀,好刀!好手段,好手段!」龍成斌吃了一驚,顧不得揮刀去殺陳石星,連忙躍過一旁,橫刀護身,這才轉過頭去。

  陳石星聽得聲音好熟,睜開眼睛,只見來的兩個漢子,不是別人,正是昨天先後在大觀樓和龍門碰上的那兩個惡客。龍成斌插刀入鞘,笑道:「原來是你兩個,倒把我嚇了一跳。不過,你們何必也跟來這兒?」身材魁梧那個漢子說道:「龍老三,恭喜你大功告成。我們昨天充當你的配角,這齣戲唱得還不壞吧?」

  陳石星這才知道龍成斌說的什麼「仇家」,原來全是假話。他和這兩個惡客原來是串通了來騙自己的。龍成斌勉強笑道:「老李,你是擅唱反派的角色,當然是唱得出色當行了。」另一個較為瘦小的漢子說道:「不過,這宗生意是咱們合夥做的,你得了好處,可不能把我們忘掉啊!」

  龍成斌道:「這個當然。咱們自家兄弟,難道你們還不相信我嗎?」

  那「老李」說道:「不是不相信你,但總是先君子後小人的好,既然合夥,帳目就得分明。我們要不是暗中跟你來到這兒,怎知你有什麼進帳?」

  龍成斌聽他口氣,料想已經瞞不過他們,便道:「我和這小子說的話,想必你們已聽見了。那麼你們應該知道,這好處可是在後頭的呢!你們想想,張丹楓只能收一個徒弟,當然只有由我冒充這個小子。待我學成之後,方能和你們分享。」

  那粗豪漢子道:「老韓,你的意思怎樣?」那姓韓的道:「大的好處,固然是在後頭,小的好處,現在未嘗不可分贓!」

  龍成斌道:「分什麼贓?」

  那姓韓的說道:「李大哥,你要寶刀,我要劍譜。如何?」他不直接答覆龍成斌如何分贓,卻和那粗豪漢子商量,顯然是他們之間,業已有了協議。

  那粗豪漢子笑道:「本來張丹楓的劍譜當然更珍貴一些,但咱們是自家兄弟,做哥哥的還好意思和你挑肥揀瘦麼?你說怎樣就怎樣吧。」

  龍成斌忙道:「這樣不行呀!」

  那粗豪漢子冷笑說道:「龍老三,一個人應當知足才好,你已經占了大大的便宜,還和我們爭論?」

  那姓韓的接著說道:「是呀,龍老三,你想想看,你做了天下第一劍客張丹楓的徒弟,將來你的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的了,這好處不比什麼寶刀、劍譜大得多麼?虧你還好意思和我們掂斤論兩?」

  龍成斌苦著臉說道:「兩位大哥有所不知,這兩件東西是我要拿來當作信物去見張丹楓的。待我學成武功,再給你們不遲。那時我非但可以給你們寶刀、劍譜,我學到了手的武功,也可以轉授你們,那不更好?」

  那粗豪漢子雙眼一瞪,說道:「龍老三,不是做哥哥的不相信你,但俗語有云:現鐘不打反去煉銅,我可也不能這樣笨呀!」

  龍成斌皺眉道:「你們拿走這兩件信物,卻叫我如何取信於張丹楓?」那姓韓的笑道:「龍老三,你能言會道,一張嘴能把樹上的鳥也哄下來。這小子已經把全部秘密告訴你,你還怕騙不過張丹楓嗎?」龍成斌道:「你們別忘了張丹楓是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人,他豈能像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容易受騙?」

  那姓韓的道:「這也未必。君子可以欺其方,雲浩死在桂林,這總是真的。陳琴翁祖孫於雲浩有恩,這也總是真的。你說的既然都是『真話』,沒有『信物』,料亦無妨。」那粗豪漢子似乎等得已是甚不耐煩,大聲說道:「龍老三,我不管你怎樣去騙張丹楓,我們可不能幫你白干一場!」

  龍成斌道:「我已經答應將來把好處分給你們了!」那粗豪漢子冷笑說道:「將來,將來,誰知你將來不會藏私!總而言之,廢話少說,寶刀劍譜,快交出來,否則休怪我們對你不客氣了!」

  龍成斌作出無可奈何的神氣,苦笑說道:「兩哥哥既然這樣不相信小弟,我也只好依從你們了。」

  那粗豪漢子道:「對啦,你早肯這樣,不是少了許多唇舌?」

  那姓韓的道:「你把藏有劍譜的盒子放在地上,我自己會拿!」

  粗豪漢子瞿然一省,說道:「對,你把寶刀拋給我,不必走過來了。」

  龍成斌苦笑道:「兩位哥哥如此多疑,難道小弟還能暗算你們嗎?」當下掏出盒子放在地上。那姓韓的折下一枝樹枝,把盒子撥到跟前。粗豪漢子道:「寶刀拋過來!」

  龍成斌道:「是!」陡然間只見刀光如電,龍成斌以迅捷無倫的手法,倏地拔刀出鞘,就擲過去。

  那粗豪漢子雖然有所戒備,卻想不到龍成斌在給他們喝破之後,還敢驟施殺手。要想拔刀招架,已來不及。只聽得「咔嚓」一聲,血光迸現,寶刀已插入了他的心窩。就在此時,那姓韓的亦已飛出一支鋼鏢。龍成斌聽得暗器破空之聲,慌忙斜身疾閃。饒是他閃得快,肩頭給鋼鏢擦過,也劃開一道傷口。還好未傷著琵琶骨。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不約而同的去搶那把寶刀。那姓韓的漢子搶快半步,但亦已無暇去拾寶刀,只能一腳把寶刀踢開,讓大家都得不到。姓韓的漢子喝道:「龍老三,你好狠!」龍成斌冷笑道:「誰叫你們苦苦相逼,我這是無可奈何!」口中彼此指責,拳腳也是此來彼往了!陳石星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看他們打得十分激烈,不禁暗暗吸一口涼氣,「原來龍成斌的本領果然是比我高得多。這漢子的本領也是在我之上。」

  論本領龍成斌是比那姓韓的漢子稍勝一籌,但他受了鏢傷,此消彼長,卻只能堪堪打成平手。

  龍成斌道:「韓大哥,咱們別打了吧。寶刀劍譜,全都送給你!」

  那姓韓的道:「誰相信你的鬼話!」「蓬」的一聲,長拳搗出,正中龍成斌胸口。龍成斌好像一根木頭似的,晃了兩晃,「卜通」倒地。

  那姓韓的大喜,上來察看龍成斌死了沒有,正想補他一記窩心腿,不料腳跟突然一麻,自己先站不穩倒下去了。原來龍成斌用的是苦肉計,倒在地上,乘其不備,突然將他勾倒的。

  龍成斌忍著疼痛,連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把那姓韓的漢子壓在下面。

  龍成斌使出吃奶氣力,緊緊扼著他的喉嚨。那姓韓的漢子拼命反擊,翻翻滾滾,困獸之鬥,分外駭人。龍成斌肋骨斷了兩根,但十指如鉤,緊扼對方咽喉,仍是半點也不放鬆。過了半支香的時刻,那姓韓的漢子發出嗚嗚的怪叫,終於支持不住,氣絕而亡。看得陳石星毛骨悚然。

  龍成斌筋疲力竭,受傷亦是不輕。他殺了兩個夥伴,已是站不起來。慢慢爬過去,把那口寶刀從那個粗豪漢子的身上拔出。那個漢子的胸口開了一個窟窿,血如泉涌,當然是不能活了。

  龍成斌只覺渾身無力,心裡想道:「好在我早就點了這小子的穴道,不怕他會反齧,慢慢殺他不遲。」吸一口氣,慢慢又爬過去,拾起了那個盒子。狂喜之下,龍成斌哈哈笑道:「兩件寶物都到了我手上,張丹楓的徒弟我也是做定的了。再過幾年,我的武功就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啦!」他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面狂笑,一面打開盒子。先睹為快,要看一看張丹楓的劍譜究竟如何奧妙。

  哪知樂極生悲,笑聲未已,跟著就是一聲慘厲的呼叫。原來他觸動了機關,盒蓋倏的彈開,刀片伸出,割斷了他的一根手指。

  俗語說十指痛歸心,更何況龍成斌是在力竭筋疲、身上受傷之後,突然給割斷了一隻手指,哪裡還支持得住?一聲慘叫,登時暈倒,不省人事。陳石星又驚又喜,「蒼天有眼,果然是惡有惡報。我剛才本來要給他打開這個盒子的,要是他不那麼心急,此際劍譜早已到了他的手中了。他點了我的穴道,卻不知道開盒子的方法,斷送了一根手指,這是活該。想不到這個盒子又一次幫了我的大忙。」不過,陳石星還未能說是就已脫離險境。關鍵在於:他的穴道是否能夠在龍成斌醒轉之前解開?

  龍成斌是用重手法點了他的麻穴的,倘若沒人給他解穴,必須十二個時辰方能自解,龍成斌不過一時暈了過去而已,他的武功底子甚是不差,雖然受傷也是不輕,但在十二個時辰之內,一定會慢慢甦醒。那時陳石星的性命,就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在這樣荒僻的地方,哪裡會有人來?除非是隱居在石林的張丹楓會走出來。但「石林萬戶千門閉」,張丹楓深藏石林裡面,縱有天大的神通,也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他又豈會無緣無故的走出來?陳石星叫不出聲,唯有心中苦笑,笑自己的希望太過不切實際,實是渺茫。

  陳石星緊緊注視龍成斌,龍成斌動一下,他的心頭就跳一下。幸好龍成斌還未醒過來。暮靄蒼茫,天色漸漸黑了。要想有人來救自己,這希望是更屬渺茫了。

  陳石星忍受不住精神的磨折,驀地心頭一動,「求人不如求己,我何不試試自行解穴?即使仍是不能成功,也總勝於束手待斃!」於是索性不再去注視龍成斌,試行慢慢凝聚真氣。

  雲浩留給他的拳經刀譜附有正宗內功的修練方法,可以自行解穴。不過陳石星只是練了三個月,只能說是略窺藩籬,要想自行解穴,談何容易?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陳石星但覺丹田一股熱氣升起,看來是有點成效了。修習上乘內功,倘若有了相當火候,自行解穴,最多也用不了半個時辰。但現在已不知多少個時辰過去了,陳石星仍然只能一點一滴的慢慢凝聚真氣,身體絲毫不能動彈。

  天色完全黑了,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來了。龍成斌在地上翻了個身,喉頭髮出咕咕的聲響,看來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醒過來了。陳石星咬了咬牙,暗自思量:「死生有命,我總之盡力而為。」對周圍的一切,宛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如此一來,真氣的運行倒是比剛才加快了許多。

  龍成斌終於醒過來了!

  斷了的手指,鮮血還是在流,很痛。不過,他卻是可以動彈了。他敷上了金創藥,養了一會神,覺得好了一些,留心察看,只見那個盒子還在他的腳邊,盒蓋已經自行關上。

  龍成斌拿起一根樹枝,把那盒子輕輕撥動,看見蓋子並不彈開,方始大著膽子,戰戰兢兢的把那盒子納入囊中。原來這個盒子,倘若不是去打開它,就不會觸動裡面的機關。

  一輪明月正在天心,龍成斌恢復了兩分氣力,心想:「這小子武功不弱,只怕用不了十二個時辰,穴道就會自解。當務之急,我可得先殺了他。」此時距離陳石星被點之穴,已有七八個時辰,要到天亮之前,他的穴道方能自行解開。龍成斌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自行運功,凝聚真氣,當下毫無顧忌抓起寶刀,哈哈笑道:「小兄弟,幸好我能夠在你的穴道未解之前醒來,這是我的命大福大,你只好自己認命了!」

  忽聽得「當」的一聲,突然間一顆石子打來,把他的寶刀打落地上。龍成斌大吃一驚,定睛看時,只見陳石星已經跳了起來!

  原來陳石星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急之下,奇經八脈突然打通,真氣瞬息流轉全身,穴道已然自解!

  陳石星打落他的寶刀,戟指罵道:「龍成斌,枉你讀的是聖賢書,行為卻是這等卑鄙,連市井小人都還不如,還幸蒼天有眼,你這小人害不死我!」

  龍成斌虎口隱隱作痛,只道陳石星已經恢復武功,就要來殺自己。他受傷不輕,如何敢和陳石星交手?

  「小兄弟,請你念在往日之情饒我一命。」龍成斌嚇得連寶刀也無暇再拾起來,一面叫一面飛奔。性命關頭,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跑得居然好像沒有受傷一樣。轉瞬間,滾下山坡,跑得影子都不見了。

  陳石星喝道:「滾你的吧!誰還和你稱兄道弟?」一口悶氣吐了出來,突然雙腿發軟,不由自已的又坐在地上。原來他的穴道剛剛解開,飛出石子,打落龍成斌手上的寶刀,體力其實亦是早已支持不住。假如龍成斌不是給他嚇跑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陳石星睡了一覺,天明方始醒來。看看兩具屍體,心中猶有餘悸。「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兩句老話當真說得不錯。」慨嘆良久,納刀入鞘,想道:「還好寶刀和古琴沒有失掉,只是可惜張大俠的劍譜卻給他拿去了。不過那只是幾頁有圖無文的草稿,諒他未必看得懂。」

  朝陽衝出雲海,大地遍灑金光,天際陰霾盡掃。陳石星迎著朝陽,踏入石林。

  陳石星一面走一面讚嘆,「前人說石林乃是天開異境,果然名不虛傳,和七星岩相比,當真是難分軒輊。」但見石峰處處相連,構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幾乎是移步換景,佳妙紛呈。

  不過陳石星卻是無心細賞,他急於知道的是,張丹楓是否還在石林之中。

  石林奇峰羅列,萬戶千門,張丹楓即使是在石林,他也不知該當如何尋找,只好信步所之。

  忽然間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峭壁下面一個小湖,湖邊野花雜開,幽香撲鼻,峭壁上題有「劍峰」兩個大字。

  陳石星驀然省起,雲浩曾對他說過,張丹楓每天都在劍峰練劍,劍湖洗劍。這「劍峰」二字就是張丹楓的手書。自己在無意之間,竟然誤打誤撞的來到了劍峰之下、劍池之旁了。

  可是還是沒有見著人影,他高聲叫道:「張大俠,晚輩陳石星奉令親雲浩之命,前來求見。」也是沒人回答。

  陳石星坐在湖邊,放下古琴,驀地心頭一動:「我何不用琴音表達來意?」

  他彈奏的是屈子《離騷》中的一節:「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前兩句以製衣裳來比喻修身,亦即以香花來比喻君子的美德。後兩句用淺白的語句來說,就是:「只要我的內心真是高潔芳香,沒有人知道我那又何妨?」這幾句詩本來是屈原內心的「獨白」,用來表達自己的「孤高」的,後世則借用來頌揚隱士高人。張丹楓隱居石林,自是不折不扣的當世高人,是以陳石星彈奏此曲,用來表達自己對張丹楓的仰慕之忱。

  一曲告終,餘音裊裊。但只有劍湖的水輕輕盪起漩漪,劍峰上仍是空林寂寂。

  「莫非是張大俠不願接見塵世俗人?又難道他根本就早已不在人世?」陳石星猜疑不定,心亂如麻。想起自己歷盡艱辛,方能到此,倘若找不著張丹楓,爺爺的仇如何能報?悲從中來,難以斷絕,不知不覺又把《廣陵散》彈奏出來。

  廣陵散的後半闕是天下最悲愴的曲調,當今之世,除了陳石星,也沒有人會彈了。林中的鳥兒,本來是習慣一大清早離巢覓食的,此際卻不知是否受了琴音的感染,三三五五,盡都停在枝頭,傷心得不能振翅高飛。

  正在彈到傷心之處,忽聽得有腳步聲隱隱傳來。

  石林里是無數傲兀矗立的石筍,聚而成「林」。人在林中,往往左穿右插,找不到出路。故此前人詩云:「石林萬戶千門閉,不亞武侯八陣圖。」那腳步聲由遠而近,好像就要來到跟前,其實卻還不知要多少個「路轉峰迴」才能見面。

  陳石星初時聽到腳步聲,乃是又驚又喜,等到聽清楚之後,卻不由得只是有驚無喜了。

  來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的腳步聲。

  雲浩曾經告訴他,張丹楓是獨自一人隱居石林的。十多年來,除了一個雲浩之外,根本也就沒有外人進過石林,而現在卻是三個人一起前來。

  尋常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冒險踏入石林的。那麼依理推測,假如不是張丹楓的話,那就十九是張丹楓的仇家了。

  陳石星正在怔忡不安,手指在彈琴,眼睛則全神貫注視著腳步聲的來處。

  忽地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背後發出:「不要再彈了!」正是:

  廣陵散絕千秋恨,此曲人間哪忍聽?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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