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前朝舊事
2025-03-03 17:14:18
作者: 蘭台公爵
第一百一十三章
當疼痛成為習慣,便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了。
晨昏顛倒,不知道多少次從疼痛中驚醒,又多少次在疼痛中昏睡,最初存在於心的一丁點恐懼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疼痛次數的累計而消耗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逐漸的平靜以至於最後的麻木。
原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竟是這樣的感覺麼?
渾渾噩噩中,不知道已經過了幾天,凌月時睡時醒,倒也分不清楚白天黑夜的區別。就一直被綁在十字架上,動彈不了分毫。脖子的僵硬疼痛終於又讓凌月從昏睡中驚醒,睜眼定了定神,目光最後落在從身後小窗里直直照進屋裡的一小塊月光,清亮的銀白色,如同刀刃閃過的光。
舔了舔已經乾裂的嘴唇,凌月轉了轉脖子,被鎖住的雙手攥了拳頭又鬆開,如此反覆幾次算作活動,肌肉用力牽扯了身上的傷口,卻已沒有絲毫痛感,只余略微的麻癢和緊繃。轉頭看向自己左臂的刀傷,經此幾天司馬皓正不斷的往上澆濃鹽水,傷口已經發白外翻,露出裡面猩紅的血肉,甚是讓人覺得猙獰噁心。
只是淡淡一眼,凌月便轉回了目光,眸子裡沒有任何情緒,臉上更是一片空白,只是呆呆望著地上的一小片月光,久久出神。良久,終於長長嘆出一口氣,移目看向了不遠處桌上放著的兩把彎刀。
逃避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更何況根本避無可避。
此時此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今後如何,她凌月一輩子都要背著曾是東煞夜鬼這個身份活下去,不會有人在乎她這幾年幹過什麼,她的醫館曾救過多少人,只要提及那個名字,她凌月此生都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東煞。那是凌月此生既愛又恨的一個地方。愛,是因為它最初給她的庇護,讓她得以生存,而不至於流落紅街任人欺凌,也是在那,和殷冥還有任宇馳相熟,義結金蘭。讓她的生活多了生氣不再是死水一潭。而恨,卻是因為它把她變成了一個殺人機器,讓她成為了一個只問任務不問因果就可以隨便取人性命的惡魔。
東煞三魔麼?說起這個,其實不難猜到說的就是殷冥、凌月還有任宇馳。殷冥長相俊秀,劍術超群,被稱為修羅;凌月原本被喚作夜叉,卻因為她是女子且輕功了得,所以改作了夜鬼,至於任宇馳,自然就是笑羅剎了,因為他一直帶笑,就算執行任務之時也是如此。他們三人在外都是以代號相稱,除了同門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姓名。也正是由此,歷經三年前的浩劫,凌月和任宇馳才能隱姓埋名隱藏於塵世之中,苟活下來。
司馬皓正其實說的不錯,三年前最後一戰,他們是在皇宮作為最後一道屏障,只不過他們保護的人並非是前朝皇帝燕程毅,而是宰相宇文弘,而東煞也並非是直屬於皇帝執掌而是只聽命於宇文弘。當然現在這些都可算作陳年舊事,沒有人會去深究。
至於方楚,他其實並不是凌月在醫館收的徒弟,而是凌月在東煞層選時救的師弟。
東煞殺手等級分化嚴明,每兩年一次考核,倘若不過關就只有死路一條。而且東煞殺手都是從孩提時起就開始培養,大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自然命如草芥,不值一提。每次考核倒也沒有什麼,只是第二次層選最為嚴酷,因為培養的是殺手所以要求他們必須摒棄人性,為防止以後面對任務目標心善手軟,所以第二級層選的內容就是同門之間比武,至死方休。
彼時方楚只有十二歲,進東煞五年,第二次參加層選,而當時十七歲的凌月卻已經位列三魔之一。那是凌月第一次也是她唯一一次陪殷冥參加層選。直到現在還清晰記得當時的情形。師尊外出不在,殷冥作為大師兄作為評選,凌月則以大師姐身份陪同觀賽。站她面前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一臉稚氣未脫,他們根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原本看著同門殘殺已是殘酷至極,更何況凌月自己當年也曾經歷過一次,現在就算換了角度,還是難免壓抑不住心中的悲痛。不知道那天是怎麼過來的,現在回想起來,滿腦子都是四濺的鮮血和絕望的嘶喊。
方楚是最後一組,他是輸的那個。
原本他會和其他同門的屍體一齊運出去埋掉,卻不想他命大沒有死透,正巧被從晚上慶功宴上躲出來的凌月發現,便給他救了回去。凌月雖是東煞殺手,卻是師承醫怪,有自己單獨的住處,平日裡給受傷的師兄弟們治傷,手下多個打雜的倒也方便,後來去求過師尊開一面,倒也沒有人再提起過此事。
彈指一揮間,時光匆匆而過,衛國國破,凌月和其他東煞殺手們被召進皇宮,獨留方楚一人。之後的事就是凌月和任宇馳遭受圍攻被逼跳崖,卻正好被等在那裡的方楚救了下來,這才保住一命。然後凌月便和任宇馳退隱江湖,歸隱於世,不問過去,過起了平凡人的日子。
方楚依舊留在凌月身邊,知道她有心等殷冥回來,便陪著她在紅街開了醫館,三年時光如同流水過境,最終什麼也沒留下,殷冥也沒有回來,再之後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
想到在紅街的三年,倘若沒有方楚陪著,凌月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得下來,為了活下去必須隱瞞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妙笛和若水也是隻字都未曾提及。心中很多的痛苦也就只有方楚一人能說,卻也知道人多眼雜,所以明面上她和方楚的交流並不多。
還以為此一生都會如此安穩平順的過下去,卻不想終究是自己的一時大意惹出了禍事,最後竟搭上了方楚的性命。
而眼下,自己卻是連替他報仇都不能。
眼底泛起一陣酸澀,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壓抑心底已久的悲痛頓時以不可挽回的姿態澎湃翻湧而出,凌月幾近哽咽,張了張嘴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任淚水流了滿臉,強大的悲慟讓原本就虛弱至極的凌月根本承受不住,不多時竟又昏了過去。
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把曾經在東煞經歷過的事情盡數重現一遍,卻是凌亂不堪的碎片,任如何都再也拼湊不齊。有月光之下殷冥淺笑著揮舞而出的劍鋒;冬天裡任宇馳使壞扔過來的雪球;還有方楚第一次學包紮是笨拙的手法和他看著自己眼中的羞怯;甚至有姬瑤一身紅裝的看著自己驕傲揚起的下巴和她滿臉的不屑
只是最後,最終,什麼都沒有剩下。
方楚死了,姬瑤死了,殷冥下落不明,自己又被困在這裡,已經與死無異。可是還好,至少任宇馳還安全,而且如煙也已經生產,聽妙笛說是個兒子,名字叫憶冬。
憶冬。
是十三年的那個冬天。
大雪下了整整一冬,後山的整個覆上厚厚一層雪被,除了零星暴露在外的枝幹,入眼的皆是一片純白。那年凌月只有十歲,任宇馳十一歲,殷冥是他們三個人之中最年長的,十四歲。
三個半大的孩子都正是貪玩的年紀,卻因為身份的緣故,而較同齡的孩子顯得有些沉鬱。尤其是殷冥,通常都是冷著一張臉,說話也是冷冰冰的不含任何語氣,唯一能讓他的情緒有點起伏的也只是一個凌月,可是凌月偏偏又是跟在殷冥身後長大的,神色舉止各方面都像極了他,這讓入門最晚卻整日和他們混在一起的任宇馳很是鬱悶。
任宇馳愛笑,臉上時時刻刻都帶著笑意,也喜歡講笑話,但是面對殷冥和凌月,常常是他說個很好笑的笑話,迎來的就是殷冥的面無表情和凌月的一臉茫然。但還是願意和他們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一種很心安的感覺。
那天在山頂,三個人鬧了一陣便覺得沒了意思,就一起坐在一棵桃樹下看著山下的雪景發呆。似乎是任宇馳先提議的,說是要效仿桃園三結義,他們三個一起拜過山神義結金蘭。
原本只是玩笑話,最後殷冥和凌月竟然當了真。也許是都是孤兒出身對於親情一類的感情本就渴望,如今結為異姓兄妹也未不可。於是三個人煞有其事的折了桃枝,在雪地上磕下三個響頭,然後念了一串就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含義的詞句:
「殷冥,凌月,任宇馳,結兄弟義,死生相托,吉兇相救,福禍相依,患難相扶,外人亂我兄弟者,必殺之,兄弟亂我兄弟者,必殺之,天地作證,山河為盟,有違此誓,天地誅之。」
那日的話猶在耳邊,振振有詞,擲地有聲,之後的十年,他們三人真的互相扶持,最後成為令江湖人聞之色變的東煞三魔。原以為此生就會這麼過去,卻不想三年前一場浩劫,終究是將什麼都改變了。
滿眼都是純白,是那年覆蓋後山的大雪,時至今日,兄弟三人,殷冥失蹤,凌月被囚,唯有一個任宇馳,還在努力維持著此生所求的安慰生活。
而此刻,凌月只希望,他的平靜不要平白再被打破,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態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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