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過街店
2024-04-28 01:04:16
作者: 希行
兩年後。
冬去春來,但從南向北一路走來,風還是越來越寒,路上盪起的塵土也遮天蔽日。
一隊兵馬疾馳,其中一人忍不住打個噴嚏,發出咳嗽聲。
「將軍,要不要歇息?」旁邊的兵衛詢問。
這位大人還沒說話,隊伍中一人發出嘎嘎笑「我說二哥,你也太嬌嫩了,在南方不過兩年,連風都吹不了?我看你還是別回去了,到了北境風沙吹死你!」
梁二子回頭瞪了他一眼:「少說兩句少吃兩口風吧!」
梁六子在馬背上叉腰得意洋洋:「我可不像你,我們河西可是風吹日曬,一張口一嘴風沙。」
梁二子不再理會他,看向前方:「大哥他們不知道走哪裡了?我們到前邊城裡歇腳等一等。」
一行人進了城池尋了客棧,但並沒有歇息。
梁六子被梁二子拉著走在街上:「二哥要請我吃飯嗎?反正我是沒錢。」
梁二子再次瞪他一眼:「你的錢都吃了?你看看你這兩年胖了多少!河西有那麼清閒嗎?」
「沒有沒有,河西忙死了,我不得不拼命吃才有力氣。」梁六子笑著說,說話間看到街邊的酒樓。
這座城很繁華,華麗的酒樓茶肆林立。
「二哥,隨便去哪家吃都行,我不挑。」梁六子催促。
梁二子卻對酒樓茶肆不感興趣,視線越過似乎在尋找什麼,揪住梁六子向前走,一邊問路人:「你們這裡最好的商行在哪裡?」
路人很熱情詢問要買什麼。
「家裡兄弟要娶媳婦了,買點賀禮。」梁二子笑說。
「恭喜恭喜。」路人笑著說,更加熱情,指著前方,「從街口拐進去就是我們這裡最大的商行,金銀首飾,玉石珍寶,家具皆有,我們這裡人家娶親嫁女,都從這裡買。」
梁二子笑著道謝,扯著梁六子向那邊去。
梁六子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姓霍的成親,咱們幹嘛還要準備禮物?」說著又怪笑,「墨門這麼有錢,他一分錢都不用出,可以說入贅了,墨門應該給咱們錢。」
「可以啊。」梁二子也不看他,只道,「到家你跟陳十要錢去,看他怎麼揍你一頓。」
梁六子哼了聲:「誰怕他。」
說著話兩人來到了這邊街上,一眼就看到一家很大的門面,掛著金碧輝煌的匾額。
「這個——」梁六子抬腳就要進,又被梁二子揪住。
「這是典當鋪子。」梁二子說,指了指另一邊,「那才是商行。」
梁六子抬頭看果然見金碧輝煌的匾額下懸掛著當鋪的標記,而緊挨著的旁邊的才是商行。
「真是好笑。」他說,「典當鋪子開在這裡,是詛咒買了東西早晚要送回來典當嗎?高高興興來買嫁妝,真是晦氣!」
說罷跺跺腳啐了口,向旁邊的商行去了。
梁二子搖頭跟上。
街上人來人往,面帶喜色進出商行,而典當鋪子也不斷有人進出,身形佝僂神情灰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輛車停在路邊已經很久了,車裡的人似乎一直躊躇不敢走下來,恰好聽到梁六子那句話,她不由苦笑一聲。
這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穿著打扮富貴,面容哀苦,喃喃自語:「買嫁妝的時候,誰會想有一天要當掉嫁妝。」
成親出嫁是人生中最高興的時候,也沒有人能知道將來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
比如她,雖然這門親事並不如願,但也沒想到丈夫會病死,而她連家產也要保不住了。
當人妻母過日子,真難啊。
「母親。」懷裡剛學會說話的孩子吃完了一塊糖,坐不住了,扭啊扭,「餓。」
年輕的母親從哀傷中回過神,下意識伸手從車裡的小匣子裡取糕點,打開卻空空,這才想起,身邊伺候的婢女僕婦已經變賣了不少,這些日常出門該準備的也沒人準備了。
身邊跟著的小婢女臉色惶惶:「我,我不知道,先前姐姐們沒交代。」說著要下車,「少夫人,我這就去買。」
要下車又尷尬地停下,看著年輕婦人慾言又止。
買東西要錢。
錢......
如果錢充裕,她們也不會在當鋪前徘徊。
小孩子哪裡知道人間悲苦,餓了就要吃,吃不到就要哭。
孩子哭了起來,年輕婦人也下定了決心,摘下荷包遞給小婢女:「去買梅花糕給小姐吃。」
小婢女應聲是接過荷包去買了來。
年輕婦人叮囑她陪著小小姐玩,自己則拿起小包袱,想了想又帶上遮面紗下了車,低著頭躲藏著走進當鋪。
一進門就看到高大的櫃檯,整個當鋪里都彌散著空寂的氛圍。
櫃檯後有聲音傳來「客官來了。」然後有一雙眼看過來,下一刻聲音變得熱情「是黃少夫人啊。」
年輕夫人心裡輕嘆一聲,雖然她是第一次來,但這兩年家裡不斷來當鋪變賣,當鋪的人眼毒消息靈通,哪裡認不出她。
邁進來,也無所顧忌了,年輕夫人將面紗摘下來,櫃檯後的掌柜親自迎出來,神情和藹又帶著關切問:「夫人,有什麼要幫忙的?」
典當鋪的人說話真客氣,年輕的夫人不由想起族中人咄咄的面目,心裡苦笑,都是為了錢,還是態度好點讓人舒服啊。
她輕嘆一聲,將包袱遞過來:「勞煩掌柜看看這個,多少錢。」
掌柜的雙手接過,將包袱打開,見其中是一套衣裙,他先讚嘆一聲:「好刺繡啊。」
聽說當鋪的人都會百般貶低,尤其是衣裙,年輕婦人看一眼掌柜,忍不住說:「這裙子上繡了百蝶,走動起來栩栩如生,宛如蝴蝶環飛,非常好看,是我姐妹們送我的生辰禮。」
那也是她當女兒最後一個生辰,但再回首看,竟有過了半生的感覺。
從丈夫死後,族中開始爭搶家產,逼迫她們孤兒寡母,她日夜煎熬,偶爾做夢,會夢到那時候,覺得自己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女,得以片刻的喘息。
這些女兒時期的美好過往,她忍不住多說兩句,然後看到掌柜的含笑應聲:「夫人的姐妹們真好。」
這種和善又敷衍的話,讓年輕的婦人垂下視線。
誰會對別人的過往感興趣呢,來當鋪的人誰沒有美好的過往,但又有什麼用呢?時光如流水逝去不復返,她不再多說了,還是說眼前吧,道:「您看,值多少錢。」
衣服典當是最不值錢的,淪落到當衣服的地步也是實在走投無路了。
「這衣裙,這繡工,是——」掌柜的聲音傳來,似乎詢問又似乎琢磨。
年輕夫人低下頭,心裡輕嘆一聲。
這衣裙也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甚至是當初在京城新開的店鋪,一個小繡娘的作品。
能換半袋米也算不錯了。
「掌柜的您看著——」她抬起頭要說,您看著給吧。
但話沒說完,就見掌柜的面色凝重,將衣裙捧在手裡。
「少夫人您稍等。」他說,「我要請東家掌掌眼。」
這,一套衣裙還需要東家掌眼?年輕的夫人有些驚訝,莫非最低的價錢都給不了,她帶著幾分難堪扭開視線:「可以。」
現在她也沒辦法說不可以。
掌柜的捧著衣裙進去了。
店夥計且是女侍進來了,捧著香茶點心:「少夫人您潤潤口。」
年輕的夫人看了眼茶點,她現在落魄了,但出身京城世家,一眼也能辨認好東西的,這捧上的茶點都是上品。
典當鋪子的待客還真熱情。
年輕的夫人心裡又苦笑,可不是,來典當鋪都是給人家送錢的,暴利啊。
她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吃典當鋪點心的地步。
年輕夫人頷首道謝,目不斜視。
「少夫人,小小姐也來了吧。」又一個女使進來手裡拿著一個撥浪鼓,帶著歉意說,「耽擱少夫人了,免得小小姐等急了不開心,給她拿著玩吧。」
這典當鋪的待客之道真是太周全了,年輕夫人有些驚訝看了一眼女侍,原本要拒絕,視線落在她手裡的撥浪鼓上。
與以往見到的不太一樣,精巧可愛,兩邊的鼓槌也是雕刻成小狗小貓的模樣。
女使見她看,便笑著搖動撥浪鼓,室內響起清脆的響聲,那飛起的鼓槌上的小狗小貓宛如在盪鞦韆,夾雜著雞鳴狗叫,煞是熱鬧。
年輕的夫人忍不住撲哧笑了,笑了又回過神,哎,她都多大了,竟然也能被玩具逗笑。
女侍也笑起來:「好玩吧,少夫人,給小小姐拿著玩吧。」
她的女兒雖然小,但孩子也最敏感,家中變故以來,小孩子也漸漸不再笑了。
孩童們就該無憂無慮,年輕的夫人想,她現在雖然苦,但小時候少女時候過得真是快樂啊,有這些記憶,現在苦熬中也算有點甜。
念頭閃過她伸手接過,真誠道謝。
說話間,掌柜的從後邊進來了,面帶笑意:「少夫人,我們東家看過了。」說著將衣裙放下,同時推過來一個錢袋,「這裡有十金。」
十,金!
年輕的夫人一時震驚握著撥浪鼓站起來,這也太多了吧!
當初買這個衣裙,是姐妹們月錢中出的,再貴也沒多少錢。
怎麼能當十金!
先前家裡拿著祖傳的首飾來都沒這個價。
十金,年輕的夫人心裡念頭飛轉,足夠鋪子上周轉了,能留住得力的掌柜,能不用族中相助,甚至,或許還能給婆婆再請個大夫.......
但怎麼可能?
「少夫人,您看,可夠?」
那掌柜的聲音再次傳來。
似乎不夠的話他還會加。
當鋪的人這麼好說話?這不可能,她不是天真無邪的少女了,知道世道艱難,知道人心難測,也知道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年輕的夫人看向掌柜的,問:「為什麼?我這套衣裙並不值錢。」
她眼中帶著幾分戒備。
「你們,想要什麼?」
掌柜的笑了,和藹說:「不瞞夫人,這衣裙的確不值錢,但這手藝是我們東家.....」他的聲音滑過舌尖,「認識的仰慕的敬佩的繡技,原本以為失了傳承,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所以我們東家說了,無價,或者說,願助黃少夫人一力度過難關,這不是為了您,是為了這位繡娘。」
繡技,繡娘。年輕的夫人看向衣裙,真的假的?
「您娘家姓蔣,這衣裙是從京城買的吧,這裡有繡娘的標記。」掌柜的含笑說更詳細,指著裙子上一枚蝴蝶,「七星。」
七星,那個繡娘好像是這個名字,時間太久了,再加上這么小的小事,她記不清了,年輕夫人不可置信又有些激動,難道真的.....
掌柜的將錢袋,和當票再次推過來:「少夫人,您請放心,您家也是做生意的,應該知道做生意要長久,錢很重要,信義比錢更重要。」
年輕的夫人躊躇一刻,抬起頭看著掌柜的:「那我將來還能贖回嗎?」
掌柜的笑了:「當然可以,只要少夫人付得起錢。」詼諧眨眼,「老兒提醒少夫人,贖回的錢可不止十金哦,我們當鋪做生意很黑心的。」
黑心,比起那些表面上說得好,內里不知什麼心的族人更讓人放心,年輕的夫人笑了,伸手接過錢袋當票,再看一眼繡裙,垂目施禮:「多謝,我將來會贖回來的,我做不到的話,也會交代女兒替我贖回來。」
說罷轉身疾步出去了。
身後掌柜的含笑相送。
年輕的夫人不待婢女攙扶,自己上了車,把車裡正哄勸孩子有些焦急的婢女嚇了一跳,再看夫人的臉色,又紅又白,一副受驚失魂的模樣。
「少夫人,不行嗎?」婢女結結巴巴問。
她就知道,一件衣裙能值幾個錢。
但夫人也沒東西可當了。
「少夫人,再給京城寫信吧。」
京城是娘家,總不能真對女兒不管吧。但少夫人寫了幾次後,不肯寫了。
「祖母已經過世,家裡分了家,爹娘這邊有哥哥嫂子,妹妹們也都待嫁,我一個外嫁女,難道要靠娘家一輩子?」
「惹嫂嫂們不悅,還會影響妹妹們說親。」
「我雖然是蔣家的女兒,現在已經是黃家的媳婦,日子,也只能靠自己過了。」
但怎麼靠嘛,少夫人什麼都沒有。
婢女戰戰兢兢,懷裡的孩童也張口要哭起來。
「囡囡。」年輕的少夫人手一伸,遞過來一個撥浪鼓,輕輕一晃。
咧嘴要哭的孩童頓時瞪圓眼,旋即笑起來伸手來抓。
年輕的夫人將撥浪鼓給她,孩童開心搖晃咯咯笑。
小婢女覺得心瞬時輕鬆了,然後看到少夫人遞來一個錢袋。
「當了。」她輕聲說,「十金。」
小婢女只覺得心忽悠悠飛起來,人都有些虛浮。
十,金?!
她張大嘴看著車裡的少夫人,原本圍繞在少夫人身邊的愁雲都散去了,少夫人散發著金光。
「少夫人。」她喃喃說,「您真是厲害!」
蔣家的小姐真是厲害!
隨便拿出一套衣裙,都能值十金!
年輕的夫人看著小婢女的模樣,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覺得心裡的濁氣都散了,她有多久沒有笑過了。
此時此刻露出久違的笑,都是因為這家當鋪。
她掀起車簾看外邊,她要記住這家當鋪的名字。
更要記住一個人名。
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