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今月曾經照古人
2024-05-10 00:27:48
作者: 雲川縱
莊太妃登頂,她站在亮閃閃的銀台上回望下方,喘著粗氣環顧曾經無數次入夢的家園。
邵越澤不疾不徐走出人群,跟著幾名軍卒踏上了木質台階。
「你一個文官,做什麼?」唐惜福臉色狂變,趕緊衝過來拉住他,警告,「你別小瞧她!我們頭兒可說了,這老妖婆邪門得很!」
邵越澤輕輕掙開,淡淡道:「我想問她一些事情。」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就在這裡問!」唐惜福怒道,「你死了,我們頭兒能殺了我。」
此時此刻,勞碌命的唐副千戶,認知還停留在陸九萬對邵越澤有好感的階段。
邵越澤沒在意他話里奇奇怪怪的彆扭處,無奈婉拒:「是關於家父的一些事情,不方便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質。你放心,我帶著人上去。」
人家把爹都抬出來了,唐惜福只得撓著禿腦殼讓開了路。
邵越澤跟著軍卒,一步步登上祭台,他眺望著遠方的重巒疊嶂,眉宇間凝著冷意,語氣平靜地開口:「生於大山,死於大山,也算魂歸故土,了無遺憾,對不對?」
莊太妃站在銀台邊緣,背對著他,冷笑道:「吾乃神女,豈能跟爾等凡人一樣淺薄無知!」
邵越澤不理她那自負扭曲的想法,只是兀自問:「有人托我問,金陵蘇家滅門,可與你有關?」
這個問題是陸九萬讓他問的,女千戶只告訴他莊太妃頂替了蘇玉娘的身份,以及莊太妃可以死而復生,讓他萬萬小心。
當然,他自己亦想知曉答案。
「蘇家?」莊太妃歪歪頭,露出輕佻的疑惑,「蘇玉娘的娘家麼?」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森冷一笑,「他們知道的太多了。要怪,就怪張遠琛那個看不開的,都那麼多年了,因著蘇家侍女的一句話,非要追究蘇玉娘的死因,竟還去了蘇家!」
莊太妃沒想到張遠琛連兒子都有了,居然還會去接濟蘇玉娘的侍女,並從她嘴裡得知蘇玉娘當年其實已經想通了,打算哭一場就去參加採選的事實。
張遠琛對莊太妃起了疑心。
莊太妃不知他查到了多少,亦不知他跟蘇家說了什麼,但她不能失去「蘇玉娘」這個身份。
於是,武康伯給蘇家人下了慢性毒藥,讓他們一個接一個消失了。
邵越澤點點頭,神情波瀾不驚:「白澤衛上任指揮使張遠琛,鋃鐺入獄,身敗名裂,是有罪,還是無辜?」
莊太妃意外地瞥他一眼,仔仔細細打量他一番,低頭算了下年紀,忽兒笑道:「你是張遠琛的兒子,怎麼,犯官之子,還能參加科舉呀?」
邵越澤眉目不動,直直盯著她。
莊太妃笑吟吟地諷刺:「你與你爹一樣,永遠分不清輕重緩急,永遠都放不下故人舊事。小傢伙,不管你是怎麼取得的科舉資格,可你如今這一鏟子下去,犯官之子的身份可便暴露了,幫你遮掩的人,也得受罰!人哪,還是糊塗點好!」
邵越澤抬眼看她一眼,難得解釋:「我已改姓,戶籍落在繼父家中。」
莊太妃沉了臉,低聲罵了聲,似乎對邵越澤的母親甚瞧不上。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隔了一會兒,莊太妃才帶著惡意笑道:「怎麼,當兒子的想給親爹翻案?你翻不了。」她轉過身來,笑意擴大,「你可知他所犯何罪?榆林之戰前,我告訴他,太原有被攻破的危險。他為了安撫我,將大燕與卓力格圖的兵力部署告知了我。」
邵越澤攸然攥緊了拳頭,聲音有些喑啞:「所以榆林之戰……」
莊太妃歪了歪頭,笑得天真無邪:「平涼侯痛恨白霆背叛勛貴,不想讓他回京;而我,想讓我兒子當皇帝,恢復鍊石族的榮光,我們一拍即合。其實我們也沒做什麼,我把白霆的部署透露給了卓力格圖,而看守榆林烽火台的人是平涼侯的人。不過這裡頭出了樁意外。」
她笑意微深,「平涼侯的好孫子,視他大鬧武舉為恥辱,偷偷參了軍,當時就跟在白霆身邊。所以,啊哈哈哈哈——」
邵越澤搖搖欲倒,曾經的堅持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他只覺天都塌了。
他是那麼信任生父,以為是小人構陷,是上位之人在掩蓋真相,是生父卷進了朝爭,所以生父才會落得個鋃鐺入獄,服毒自盡的下場。
他這麼多年來拼命讀書,熟讀各類律令條文和偵緝書籍,就是想為生父洗雪冤屈,讓他留一個清清白白的身後名。
可如今,真相卻是,生父非但不無辜,反而犯了無數樁罪。
替換採選女子,為宮妃遮掩人命案,對皇帝不忠,泄露軍情……這樁樁件件,都足以讓他萬死莫贖!
邵越澤有些暈眩,模模糊糊聽見莊太妃輕笑:「你知道麼,你爹最愛的那個人,是我呀!幸好你母親改嫁了,不然,早晚有一天,她會發現枕邊人根本不愛她。」
莊太妃身子猛然後仰,輕飄飄墜下了銀台。
她身在半空,衝著邵越澤比了個口型——一個都別想逃!
在花瑤心中,縱使中原千好萬好,縱使宮妃貴氣逼人,可她就是不能隨心所欲。
她一生中最舒心,最尊崇的日子,始終是做鍊石族神女的時候。
她想要復仇,想要奪了大燕江山,想要將鍊石族捧上神壇,想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黑妹就是個小偷和奴隸!
裙裾招展,裹著人墜落深坑,濺起幾尺高的鮮血,人瞬間沒了動靜。
邵越澤冷靜下來,慢慢走到銀台邊緣,俯視著深坑,淡淡吩咐:「先澆桐油把屍首燒成骨灰,而後把石灰倒下去。」
天又陰了,蒼穹壓得極低極低,仿佛抬手就能觸摸到濃雲。
烈火過後,提前準備好的石灰揚著煙塵,一袋袋落入深坑,很快便蓋住了一切痕跡。
雨水下來了,噼里啪啦,越來越大。
深坑裡的石灰放出了熱氣,煙霧蒸騰,層層包裹住了焦骨。
雨水與熱氣混合,整個故地都變得霧氣蒙蒙,看不分明。
山林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待雲銷雨霽,深坑裡的石灰已然裹著骨灰凝結成塊,再瞧不出原先裡面有什麼了。
軍卒敲碎石灰,將它們分批投進各處懸崖和激流,讓它們永無可相會之日。
祭台轟然倒塌,軍卒將銀台就地融了,打算帶回中原交差。
至於那些作為祭品的可憐人,將會先入養濟院,待養好身子後,再另行安排。
大燕軍隊功成身退,邵越澤冷眼望著唐惜福指揮人在附近貼了許多黃紙符文,既不贊同,也不阻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只要不影響別人,與他無關。
他仰頭望著天上霓虹,短促地笑了下,低聲喃喃:「騙子!」
張遠琛你個騙子,騙了家人半輩子。
邵越澤倏地覺得,自己前半生就是場笑話,一切的堅持不過是一場荒唐。他冷靜地審視自己,突然明悟,他並沒有世人所說的那樣公正廉明,他做這個御史,僅是出於私心。
山風呼嘯,吹亂了他的髮髻,他孤零零站在山坡邊緣,似一尊冰雪鑄成的人像,不沾半點紅塵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