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24-05-10 00:19:33 作者: 雲川縱

  一燈如豆,昏黃燭光僅照亮了方寸之地,與武康伯府的燈火通明不可同日而語。

  蓋了不知多少年的房子,斑駁牆面上一次粉刷約莫沒人記得了,動靜稍微大點就簌簌掉粉末,屋內一應擺設也多是用了好幾手的舊貨。

  程心念冷著臉拍開酒罈泥封,倒了兩碗酒,與楊駿分了。她端著酒碗,眸子在燈燭照耀下寒光湛然,令人心頭涼意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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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檀口微張,字字分明:「請表哥滿飲此酒,從此後,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再不糾纏。」頓了頓,似乎覺得有些不近人情,她聲音低了下去,「只盼著,將來婚喪嫁娶表哥能搭把手……逢年過節還可有些來往。」

  不能再退了。

  程心念閉眼不再看他,狠狠心端著酒碗一飲而盡。冰涼酒液入喉,很快灼燒開來,順著食道一路直通胃部,最終化作岩漿衝上顱腦,嗆得她兩眼通紅。

  楊駿怔怔望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好生觀察過她——或者說沒有觀察過任何一個無利益瓜葛的熟人。

  他緩緩舉著酒碗湊近嘴唇,神情恍惚地吞下苦澀酒液。

  「趁著還未夜禁,好走不送。」程心念打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示意他離開。

  楊駿走走停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嘆息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程心念關上門,慢慢滑坐下來,不期然想到了當年陸九萬的話:「寵之一字,看似蜜糖,實則毒藥,它會毀了一個人的。」

  那時她不知天高地厚,以為男人寵著自己,縱著自己,像養金絲雀一樣待自己好,就是幸運。然而回過頭才發現,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從將一生寄托在別人身上開始的。這個別人,是父母,是姨母,是表哥,是陶盛凌。

  行至歧路,父母可以離世,姨母可以反目,表哥可以娶妻,良人可以無情。

  沒有誰可以永遠寵著自己。他們寵自己的前提是,歲月靜好,自己不會破壞美好的表象。

  就如待自己猶如親女的姨母,在發現自己有拖累表哥的苗頭時,立即想法子給自己說親。兩人沒有撕破臉,不過是姨母去得早。

  姑娘認真擦乾淨臉上的淚,自語:「權當從前的悠然是竊來的。程心念,今後你要憑自己的雙手吃飯,不要再靠著別人了。」

  月亮升起來了,亮白亮白的,照耀得破舊小院別樣澄淨。

  楊駿沿著空寂無人的胡同往大路走,細細納過的鞋底踩在地上沙沙作響,月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切都顯得幽深而冷清。

  行至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對程心念到底是埋怨多一些,還是憐惜愧疚多一些。他像一隻鴕鳥,一頭扎進沙里,以為自己不看不聽就能掀過困境,跨過隔閡,保持著相依為命,互相取暖的狀態——他從未問過程心念願不願意原地踏步。

  楊駿閉了閉眼,狠狠在身後劃出一道看不見的楚河漢界。再睜眼,他看到前方停了個籠在陰影里的人。

  「你在白澤衛,招了?」男子聲音有些縹緲,微微起了回音。

  楊駿渾身汗毛根根豎起,又是這樣,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出現的。他穩了穩心神,喉嚨有些發硬:「招什麼?」

  「你說呢?」男子轉過身來,一雙招子蘊著寒光,「你是怎麼出來的?」

  「虛驚一場。」楊駿略略放鬆,「白玉京天天亂竄,想找出給他下藥之人,難。再說只是藥物殘留,你自己說過不危害性命,只消我裝作困惑,白澤衛能查出什麼?」

  天上浮雲飄移,月光隨之轉向,映出了男子身形。他著一身藏藍道袍,布料款式無甚出奇,臉上蒙了面巾,瞧不分明,身材十分尋常——是中年發福的體形。

  「你無需裝作困惑,你本就什麼都不知道。懂?」道袍男子很滿意他的回覆,不輕不重敲打一番,便要走人。

  「閣下來無影去無蹤,只是攥著把柄要我做事,卻從不提何時結束,未免沒有誠意。」楊駿喚住他,語帶不滿,「我因著你們走了趟白澤衛,你們不想著趕緊撈人,只關心我說了什麼,實在令人心寒。」

  「心寒?」道袍男子背對著他冷笑一聲,「你是否忘了,咱們因何合作?」

  楊駿笑了:「我與程心念掰了。她的事與我何干?」

  道袍男子瞳孔攸然放大,明顯被意外打了個措手不及。

  原來他不是全知全能。

  楊駿再接再厲:「一個總是拖累我的破落戶女子,我是得有多心軟,才一次次幫她,受她拖累?」

  道袍男子一時無言,好半晌才冷笑道:「年輕人,跟我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不覺太嫩了麼?」

  楊駿笑了下,錯身向胡同外走去。

  道袍男子眼見著他真沒打算繼續合作,眸中不由湧上一抹惱怒,語氣硬了幾分:「我們掌握的東西可你能想像到的要多。比如兩人信箋互訴衷腸,比如兩人曾多次在山間幽會,比如……」

  楊駿知道自己不該上當,可勃然而發的怒氣依然令他猛地回頭:「你真卑鄙。」

  道袍男子笑了。

  半刻鐘後,道袍男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態度,滿意地離開了。

  停了一會兒,兩名身著裋褐的白澤衛校尉躡著人影而去。

  月光明明暗暗,追著人影緩緩移動,像極了深夜中的精怪。

  楊駿繃緊的雙肩緩緩放鬆,他舉步前行,卻聽背後傳來一把熟悉至極的女聲:「這便是你進白澤衛大牢的緣由?」

  書生豁然回首,望見了胡同入口處,抱著男子披風的程心念。

  女子扯了下嘴角,比哭還難看:「你不是說跟我無關?」

  「都過去了。」楊駿底氣不足地辯解。

  「不,沒過去。」程心念語氣陡然激烈,「只要你在意,他們就還會拿這個去威脅你!一直一直,沒完沒了。」

  楊駿試圖安撫她,姑娘卻笑了下,「我堂堂正正與人談情說愛,我並沒有腳踏兩隻船,是陶盛凌騙我負我棄我,要丟人也是他丟人,我有何可丟人的?你在怕什麼?!」

  「你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我不想你……」

  「楊駿,我承認我與陶盛凌談情是愛慕虛榮,可是想過得好一點,有錯麼?我是害了誰,還是對不起誰?誰與情郎相會沒有花前月下,沒有魚傳尺素?就算傳出去,通情理的也只會罵陶盛凌是個負心漢,只有腦子不清醒的才會罵我。那種人,那種人你與他們計較什麼,你分他們一個白眼都是浪費!」

  楊駿張了張嘴,無數話順著喉管上涌,卻無法尋到曾經的理直氣壯。

  程心念歇斯底里發泄憋了幾百天的怨念,頓了頓,她悽然笑道,「不,我還真有對不住的人。從頭至尾,我唯一對不住的有且僅有陸姑娘,偏偏是她,告訴我,我與陶盛凌相愛沒有錯,我依然可以抬頭挺胸做人。楊駿,你不如她,更配不上她。」

  楊駿踉蹌後退,黃鐘大呂震響心間,震得他幾欲昏厥。

  原來,原來從始至終,裹足不前的只有他。他領悟得太遲了。

  鳥雀受驚,發出尖利的鳴叫,自梢頭振翅而起,直直掠過大街小巷,青磚灰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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