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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顛覆

2024-05-10 00:19:31 作者: 雲川縱

  「逝者已矣,死者為大,萬一從爺爺那裡查出些什麼事兒,能不能不株連家人?」

  審訊室里,鄭康安耷拉著腦袋,一開口就來了個石破天驚,「鄭家人不在京中,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陸九萬打發下屬去傳鄭越鋪子的掌柜,自己坐在旁邊聽唐惜福審問。

  事已至此,鄭康安明白不說清楚是不可能了,但他倔頭強腦地要求白澤衛給他一個保證,其言其行挺耐人尋味的。

  唐惜福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看戲看多了?按《大燕律》規定,除了謀逆大罪,一般不株連家人,這年頭哪還有……」

  鄭康安渾身一顫。

  唐惜福心裡罵了聲娘,火速坐直了身子,嗓音都變了:「你認真的?!」

  陸九萬豁然而起,萬萬沒想到查塊破石頭而已,竟然牽扯出了謀逆大案。

  

  「其實,我也說不清他有沒有牽扯進去,到底陷進去多深,可……他臨終前真的不對勁。」少年心裡壓了太多話,恨不得一口氣全吐出來,「你們知道長興教吧?他一直都信,哪怕兩年前朝廷將其加進了『邪教』名單,他依然信,還捐出積蓄助長興教渡過難關。我真的不懂,好好的日子不過,信什麼教啊!那話兒割了就是割了,它長不出來了,太醫都說沒辦法,他怎麼偏信長興教能行呢?今生功成名就,正是該享受的時候,淨整些么蛾子,信來世,為了積福連墓地都給賣了,多荒唐啊!」

  長興教。

  當初打擊太快,長興教迅速斷尾求生,陸九萬一直搞不清在京畿為他們保駕護航的是誰,沒料到時隔兩年,竟然露出了苗頭。

  宦官群體多數無後代和家人,得了權勢和財富除了自己享樂外,總想著做點什麼讓自己來世過得舒服點;而更多的底層內侍沒讀過書,就更容易跳坑了。因而這個群體向來瞎信八信,什麼稀奇古怪的神靈崇拜都能刨出來。

  倘若長興教給足了鄭越誘惑,再加上他家神奇的傳教手段,鄭公公眼巴巴往裡頭送錢,甚至用自己的人脈大開方便之門,倒是不足為奇。甚至於,如果不是鄭越從司禮監退下來得早,兩年前陸九萬能不能幹過長興教還兩說。

  「原本我覺得吧,錢財乃身外之外,人活著總得有點寄託,他愛信就信吧!可,今年初他把黑山會的墓地給賣了,我就火了呀,挺好一塊地,從選址到盯著工匠幹活,都是我全程參與的,他自個兒也滿意,說賣就賣,半點不心疼。

  「行,那是他賺的錢,我不能置喙,反正等他作騰光了,我給他養老就是。左右我是他帶大的,給他養老送終是應該。結果……」鄭康安整理了下措辭,儘量避重就輕,「有次我陪他去寺里上香,他平常都打發我到處逛逛,那天我錢袋找不到了,就折回去找他要,正好聽見他跟人談話。」

  難得出宮玩樂的少年,打扮得跟個富家兒郎似的,他嬉笑著靠近禪房,想要嚇一嚇爺爺。不過,嚇到的卻是自己。

  清風吹落樹梢花朵,他聽到了令他異常恐懼的對話。

  「我主何時降臨燕京?」這是鄭越蒼老恭敬的聲音。

  「待時機成熟。」這是一道陌生中年男人的聲音。

  兩人一問一答,內容令人心膽俱裂。

  「信徒能做些什麼?」

  「印信,神教需要皇帝的印信,你可能拿到?」

  「吾雖拿不到,卻精通金石刻章之技。若神主不棄,吾願效勞。」

  少年雙膝酸軟,跌坐在地,久久沒有回神。

  唐惜福倏地想到了那半匣子閒章。

  「回去後,我翻出爺爺給萬歲刻的章,想連夜銷毀,卻……驚動了爺爺。我倆躲在僻靜處,吵了小半宿,我真的勸了,但勸不動啊!我跟他講,這種東西不能給邪教,會出大事的。他們要此物,明顯目的不純。爺爺他鬼迷心竅,認為神教降臨是造福世人。還說朝廷前些年打擊長興教有干天和,他積極補救,才能保佑萬歲平安喜樂。我能肯定,他沒想害萬歲,他真的是,被蒙蔽了!」

  少年撐著額頭,哭得歇斯底里,似乎要將連日來的委屈、焦慮與恐懼悉數哭出來。

  唐惜福與陸九萬對視一眼,低聲問:「那你脖子上的指痕……」

  「他想殺我。不,不不不,他沒想殺我,他只想讓我暫時閉嘴。」鄭康安慌忙掖住衣襟,語無倫次地替爺爺辯解,「我們只是起了衝突,對,起了衝突!」

  唐惜福明白了,鄭越逮住機會滅口,少年為了自保,慌亂中順手摸到條案上的瓷瓶,砸中了他。

  對於鄭康安來說,承認朝夕相處的爺爺想殺自己,是一件非常顛覆觀念的事情。

  少年貪戀著那點兒溫情,隱瞞下了所有。

  「鄭越不讓你往上爬的說辭,是你自己想的,還是……」

  「王文和教的。」鄭康安雖沒經過事,卻並不十分蠢笨,至少眼下他已琢磨出對方另有目的,「他幫我操辦了爺爺的後事,幫我處理了血跡和傷口,又告訴我爺爺卷進了謀逆大案。若不想受株連,就咬死不說。如果,如果事發,他,他有辦法撈我出去。」

  天真少年信了,或許是他別無選擇,他試圖保下所有無辜的人。

  「他騙你的。」陸九萬冷酷戳破他的僥倖心理,「此事業已通天,憑他是天王老子也得老老實實的,更何況他只是王浩恩跟前的人,而非王浩恩。」

  鄭康安慘笑了下,他其實想到了,可他能怎麼辦呢?謀逆的罪名太大,大到足以覆滅整個鄭家。儘管鄭越臨終前變得暴躁易怒,待他近乎嚴苛,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是個溫和善良的老人,是個好爺爺。少年承了老人的恩惠,總想著報答回去,至少不能眼望著老人在乎的人去死。

  「未必是謀逆,你別自己嚇自己。」陸九萬不走心地安撫了句,追問,「對於長興教,你了解多少?」

  鄭康安勉強收住淚,哽咽著道:「您知道的,年少百無禁忌,我們年輕人,不信這個。我只知道爺爺每旬都會去寺廟燒香拜佛,不拘哪處,最近一次是初十,去的紅蓮寺。」

  紅蓮寺。

  陸九萬微微睜大眼睛,她模模糊糊地想,怪不得禿驢們富得流油,合著是有外快。

  唐惜福拿了張地圖給他,讓他圈出去過的寺廟,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鄭康安拿著筆有些為難,鄭越並不強迫他燒香拜佛,總說這是老人家的念想,不許他摻和,搜腸刮肚想了半晌,他只圈了五處:日月禪寺、荷華寺、千花寺、新樣寺以及紅蓮寺。

  「怎麼大多跟花有關?」唐惜福跟陸九萬咬耳朵,「長興教是不是有什麼花的標識?」

  陸九萬覺得有道理,不過要想知道京師有多少符合要求的寺廟,恐怕得走一趟管理寺廟僧尼的僧錄司。

  正巧鄭越鋪子裡的兩名掌柜到了,陸九萬讓人先把鄭康安押去牢里,順帶吩咐唐惜福到僧錄司調名冊,自己則迤迤然去了二堂。

  兩名掌柜一姓王,一姓馮,都是老實本分、有家有室的中年人。

  「鄭公公確有許多說不清去處的錢財流動,可東家怎麼吩咐,我們怎麼做,只消不耽誤日常經營即可。」

  「東家素日喜歡給寺廟捐香油錢,您也知道,東家他,我們都理解。」

  陸九萬微微頷首,果然不出她所料,鄭越的財產是他自己敗光的。她和聲問:「鄭康安經常從柜上支錢麼?」

  「很少。」王掌柜搓著手道,「小官人挺懂事的。偶爾出宮辦事,銀錢不湊手,才會來鋪子求助。他一個少年郎,又沒什麼花錢的喜好,費不了幾個錢。」

  「這一兩年最大的花銷,也就東家在黑山會的墓地了。」馮掌柜補充道,「東家不愛動彈,多是小官人跑前跑後,光工匠都換了幾撥了。」

  兩位掌柜對鄭康安的評價可歸結為「懂事」。

  這是個誇人的詞,但有些時候,又從側面說明少年缺乏任性的資格。

  王文和苦心孤詣將鄭康安塑造成貪婪懦弱的不肖子孫,就是賭少年的「懂事」,他們想要棄卒保車。

  陸九萬送走兩位掌柜,只覺百種滋味在心頭。她當然知道鄭康安太傻了,別人說什麼都信,平白給大家增加了破案難度。可她實在張不開口去責罵少年,只是為他惋惜。

  唐惜福忙活到傍晚,才帶著厚厚一沓名冊回來。把東西往條案上一丟,他怒道:「這些個寺廟怎麼那麼喜歡花,尤其是蓮!什麼碧蓮寺、青蓮寺、寶蓮寺,京畿少說得有十幾處,咱們全查的話,陣仗可太大了。且不說人手夠不夠,就這動靜,你信不信,僧錄司和言官們能立即叩宮門痛哭!」

  陸九萬大吃一驚,硬著頭皮去請示趙長蒙,指望老大幫她擋一擋麻煩。

  結果趙指揮使接過地圖和名冊,都沒看完,抬頭跟瞧傻子一樣瞧了她一眼,提筆在地圖上勾畫了兩處,用手指將七處寺廟連成線:「一處取一個字,念念。」

  陸九萬湊過去,一字一頓:「映、日、荷、千……」

  「是花。」

  「花、別、新……」

  「樣!」

  「樣、紅……映日荷花別樣紅!」

  老趙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態,趁機教訓她:「平常讓你們多讀點書,兔崽子一個個都不聽,瞧,露怯了吧?」

  陸九萬自知理虧,臭著臉拉回地圖。成吧,範圍一下子縮小了三分之二,假詩人想嘚瑟就讓他嘚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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