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愁眉不展
2024-05-09 19:47:48
作者: 西山微
她回了自己院中,井口水波折射一地銀霜,她走幾步突然轉頭:「陳媽媽。」
月影森森,不知何時,院中起了薄霧,霧中站有一個灰衣老媽媽,斯文雅致,但雙眼如鷹。
「青娘子何不離開京城。」
「是樓夫人的意思?」她隨口笑語,仔細把方才要回來的藥瓶納入自己袖中。
陳媽媽是樓淑鸞的人。
她原是樓府的教養嬤嬤,來歷莫測。上回到侯府來商量婚儀和嫁妝擺放之事,故意問起她曹夕晚的名字。就是這位陳媽媽。
陳媽媽搖頭:「不是。是我想問青娘子。」
她不禁笑了。同樣,微搖了搖頭:「我在京城過得不錯。」
老媽媽沉默又嘆:
「上回我進侯府,依你所託,我故意提起你的名字。也算是回報了你往日舊德。我原以為你是要藉機辭別侯爺,離開京城,萬萬未料到你甘於家奴之位?今日我也問你一句,你留在侯府,還要在夫人跟前侍候,莫非是為了竊取樓府的陪嫁,那一尊傳說中的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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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擺手,看向老婦:「我與侯夫人,有仇。」
「……」
「以往你我的舊事不需要再提。我敬重媽媽你。一年前,是媽媽你來告訴我。一堂春里的酒有毒。讓我不要中毒。」她低頭施禮:「我深謝媽媽。」
陳媽媽搖頭道:「我知道毒不到你。侯夫人當初並沒有下毒。她只是不理會。」
樓淑鸞知道有人要暗算她,當成不知道。但陳媽媽怕她與樓淑鸞結仇。悄悄來知會她了。曹夕晚笑著:「有陳媽媽在,我是不會動侯夫人。但,媽媽,你還是勸淑鸞小姐,嫁進了南康侯府,她手中的佛像就未必保得住。與其將來被奸人陷害算計。還不如早早送給我,如何?」
「有我在。誰能動她?」陳媽媽眼帶怒意,冷笑一聲,待要再說。曹夕晚截斷:
「還是勸她不要嫁。侯爺若是她的良人,不會娶了先夫人讓她等這麼多年。」
「……」話不投機,陳媽媽的身影微閃,就消失了。
空中餘下她一句話:「太太在府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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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下,曹夕晚看著一地銀霜,不由輕嘆而笑。
她就知道,這位侯夫人怕是要給她個下馬威。
但侯夫人卻不知,除了她曹夕晚,沒人能保住佛像里的密本與長生丹。
她甚至猜測,樓淑鸞的陪嫁幾房奴婢里,恐怕就有戰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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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在院中,看寒月枝頭,雀鳥棲眠。
更鼓聲聲,這寺里,盯著她的至少有三四撥人。
好在,他們還不敢出手。
她回房,盤坐在蒲團上,盯著面前橫几上一盞青燈,火焰跳動,樓將軍府中六小姐,樓淑鸞嗎?
她在閨中苦守等待宋成明,終於如願,一朝為一品誥命,且還能讓陳媽媽這樣的人忠心侍奉多年。這自然不是一個尋常人。
她回侯府做丫頭,似乎也不至於太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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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娘子。」房中一直有人窺伏。
「陳明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她問。
醫鬼陳明差來的人,早就在几案青燈邊放了一隻琉璃藥瓶,瓶上貼著素絹,寫有「長生丹」三字,而她知道這藥並不是真長生丹,是陳明仿製。這都不知道是第幾回仿製長生丹。她吃過第一回,上吐下瀉倒了大霉。她不由嘆著:「別讓我吃這種不靠譜的假藥。」
錦衣衙門的用藥密檔所載,世間對長生丹的記載,只有三處可信。
其一,周王府,集天下名醫與藥方。可能有半副藥方。
第二,趙王府,大都元宮,蒙古國師密藏所在。也許也有半副藥方。
第三,就是樓淑鸞手中的那尊佛像了。
她回想起鄰居家的柳書生,似乎與九邊王府皆有關係,也許能湊出一副整齊方子,大發橫財?
她嘆道:「讓陳百戶不用急,他以後三年只管為我仿製長生丹,暫時無效也不妨事。」頓了頓,微笑,「不用替我省錢。」
她到處送禮的錢,是明面上的。
她私下裡還有些私蓄錢,都投在醫鬼陳明身上。
賭局所得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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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媽媽回到了侯府。
南康侯府正房百花堂。
深秋階下,竟然有數盆催熟的大紅牡丹花,玉盆國色,繁華富麗。
一如女主人。
雙魚雕窗貼有喜字成雙。深夜堂前的落葉,似乎都有了羞澀艷紅的喜色。
侯夫人與宋成明新婚燕爾,正在內室一起持紫毫筆,在素絹上仿畫一副前朝名畫《戲嬰圖》。
宋成明從卷首畫起,樓淑鸞從畫尾起筆,時不時,相視一笑。
陳媽媽悄步,走到屏風前,看到夫人的側影。
她珠冠華服,雙眸盈盈,新婚之後,她氣質顏色尤盛牡丹國花,而姑爺宋成明在內與妻室琴瑟合鳴,雅人深致。在外位高權重,官居一品,御前行走。這等夫君何等難得?
只有這等豪傑男子才配得上淑鸞小姐。陳媽媽何嘗也不為她歡喜。
但想到寺院中的青羅女鬼所言,宋成明並非良人。
陳媽媽也是不安。
陳媽媽見得侯爺更衣,連忙輕咳一聲。
樓淑鸞早有察覺:「你們侍奉侯爺。」
「是,太太。」
陪嫁的四個丫頭皆是心腹,另外還有四位侯府安排的大丫頭,皆是家生子出身,或柔順或艷美,但最麻煩的那一個,卻早已經被趕到了城郊寺院中。
樓淑鸞深知,宋成明越是對妻室情意深厚,她更要步步小心。免得了為一二賤婢女子,夫妻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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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成明更衣回來時,正看到畫桌前空空無人,微怔。
但丫頭們早已圍上,捧銅盆,遞玉巾,挽袍袖,亦有婢女捧一銀爐,薰香幽幽,內室馨柔。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他隨意一掃,陪嫁丫頭皆是清眉秀目,嬌美羞澀,而府里撥來的幾個大丫頭,此時並不輪值。前兒他都見過,看著都未受委屈。
此時,他便是看到了妻室站在金碧屏風外,老嬤嬤陳媽媽側身低語,不知有何事向妻子稟告,宋成明不過一笑,未放在心中。他早已經與妻室說過:
「小晚,是我的心腹舊人。又有傷病。我意,讓她在內宅養身為上。她既是願意到你跟前侍奉,你替我照撫於她。」
「你且放心。」淑鸞頷首。
樓氏於他,豈止是情深。亦是一知心人。
只願小晚的脾氣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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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外。樓淑鸞聽得陳媽媽稟告。
「如何?」她問。
「看不出。」陳媽媽苦笑,「不止是我,她的仇家倒有幾撥人都在寺內外潛藏。卻無一人敢出手。」
她緩緩點頭,陳媽媽既是如此說,她想讓那賤人,在城郊寺外就無聲無息,香消玉殞,似乎不可能。
「太太。」陳媽媽早已經察覺到侯夫人的心思,雖然驚訝不知侯夫人為何如此厭惡青羅女鬼,她依舊進了忠言:「且不可匆忙。侯爺身邊的心腹中有醫鬼陳明,與她是相交莫逆,豈知這不是計?她若是奉侯爺之命詐稱病重。在內宅里另有大事。夫人若是舉動妄動,豈不是辜負侯爺對夫人的信重?」
「我知道。」樓淑鸞微微頷首,「聽說有一男子與她相鄰?」
陳媽媽含笑不語,僅是微搖頭。
樓淑鸞便會意,冷笑,原來是她的仇家上門,使美男計。
她回身看向夫君,琉璃明燈,翠羽冰瓷,她以陪嫁的心愛之物布置內室,可謂極盡奢華,又不失風雅。
正與南康侯的身影,相得益彰。
她知,夫君宋成明前兒就得了消息,有一青衫書生,容貌俊俏,飄逸風流,此人先是居住在曹家對面,後又追到寺院中,宋成明不過聽過就算,絲毫不放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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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持筆,抬眸看向妻室:「淑鸞。有事明日再說罷。」
「是。侯爺。」她不禁也歡喜。快步走回,重新取了紫毫筆在手,看著《戲
嬰圖》中母子畫影,豈不知侯爺心意?她心中一絲不安也在夫君的微笑中安寧下來。
她暫時不會在夫君面前,提起寺院裡有一名男子與曹夕晚親近。
只因陳媽媽老於世故,又深知親軍錦衣衛與密諜衙門中的舊事,她昨日就提醒過她——侯爺怕是早已經習慣這等事,深知世間美男人便是潘安宋玉,於青羅女鬼眼中不過平常。他的心腹舊人曹夕晚這十來年,總是要面對刀光劍影中的美男計,卻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南康侯,篤定曹夕晚心中只有他宋成明。
樓淑鸞想到此處,卻暗暗冷笑:
這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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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雖說知道美男計對她不管用,但禮尚往來,時常過來她的小屋子,與她商量開鋪子的事。
她嘴上應著,實則一毛不拔。
「令尊大人,一直有此心愿。」他含蓄著。
她暗罵,這小子竟然敢威脅她。
她一想,早早回侯府為上,既要到太太跟前去混日子,見識一下蒙古國師的密藏佛像,府里總有她住的地方。
理會他呢?他總不能進侯府。
她便收拾行李,坐著驢兒回京城,懷裡揣著一張收據、二百兩票子和十七文掃地錢。
她依舊愁眉不展,其一,怕侯爺發現了她賣緋聞消息,把她趕出侯府。離開侯府也罷,恐怕在京城無法立足。她大筆私房錢買了一樓子的藥材放在陳明手中,讓他仿製密藥。可不能半途而廢。
其二,佛像里的密本和丹藥,陳明想要一看究竟,她就得弄到手。
其三,她賺了一萬兩,但慧明師太一口氣就要去了九千八百兩。
說是明後三年藥材的定金。這還僅是寺里藥圃出產暗中為她添上的四樣藥材罷了,按尼師的說法,她的病不知要多少珍奇藥材來養。
且這些藥材泡製時,要用元宮色目商人從外域得來的秘術藥方。所以這一萬兩銀子半點沒有坑她。
餘下二百兩,是她獻給師太們的茶點費。免得她們半夜做藥太累了打瞌睡,偷工減料。
——這藥費是個無底洞。她雖然早知道如此,但還是心中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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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驢背上尋思著,若是錦衣衙門裡同僚和十幾年前一樣,人人都在練密術幽冥九變,她也許可以開個武館營生。
——可惜。
那樣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
如今無人肯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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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找個來錢快的營生呢?一直拿自己開賭局,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還能拿誰來開賭局呢?
她苦思冥想。
她把錦衣衙門檔案里的破人、破事兒都在腦中過了一遍,卻總覺得,誰能比得過她自己名聲大,神秘莫測?有誰能和她這般,一開賭就人人願意花錢呢?
她也不是自己想這樣,引人注目,名重京城的。她幽幽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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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要查路引,五城兵馬司的錦衣番子毛二狗十七八歲,是她的伴當兒,給她打了眼色,她會意。
她開藥鋪子要找的撿藥夥計和上櫃夥計,已經有人選了。
「那是你的伴當兒?」柳如海不見外地問。
她嫌棄地瞅他,這柳書生居然也和她一天回城,又和她雇的同一家驢馬行里的腳力。他騎著一頭大花驢兒,與她的母青驢一前一後。
回城路上,他時不時就自來熟地和她搭個話。她只當沒聽到,催著毛驢就進了城門。
花了足足兩張五百兩,只是買他在寺院裡陪著解悶說話。
現在,當不認識。
「藥鋪……」
「玩笑罷了,公子別當真。」
柳如海挑挑眉,這就翻臉無情?想必是找到人選了。但坐堂大夫可不好找。
依他看,這青娘子以往越是在武學上出色,如今這病就越是麻煩。她以後還少不了常年請高明的大夫,要熬藥,要花錢,要補身子。不再花個十七八萬兩,是打不住的。
而且,她家就她一個女兒。
她爹娘的養老,她也得想想。好在她沒想著過繼個弟弟。她家舅舅們里,李世善查出有兩位,暗中收了別家眼線的錢。
她爹娘曹老爹和吳大娘的性情軟弱糊塗,他比鄰而居,早就看明白了。
至於她冷淡,不過是因為他說起身世,不盡不實,她怕自己開藥鋪子的本錢兒打了水漂?
但她開賭局做莊家,拿自己開賭,完全是穩賺不賠。
至於這樣摳?
「小生的話雖然是假的,但心卻是真的。青娘子莫非辯不出來小生的一片真心?若改了主意,小生隨時恭候。」
「……」她牙酸。
如今她也想明白了,可以騙她胡侃些侯爺侯夫人的八卦,她也隨手賣點細作的消息。但不能騙她的錢。
她窮。
她要給自己攢棺材本兒,要治病。
她還得攢一筆錢,給爹娘收著做他們養老的依傍兒。這也不是小數目。還得防著被舅舅們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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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見她一路上裝成不認得他,不覺好笑。再要故意上前和她說話,惹她生氣,他又一琢磨,若是以往的青羅女鬼必要動劍了。
她對他手下留情?
還是她真的成了廢人?
他微垂眸,盯著地面上倒映的驢背女影。
她若真是個廢人,他不動手,也早有人要取她性命。
若是他來動手,她也許還不用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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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漸濃,從清涼門進城,巷街青牆邊儘是胭紅野茶花,一叢叢嬌艷無比。
街市繁華。
鸞鈴悠悠,兩頭驢兒一前一後,烏蹄踏秋葉,沿街而行。
看著她騎驢的背影,裙擺溫柔隨風,他察覺她有點古怪。
但又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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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催驢,與她一前一後回了康南街。拐進西巷裡。
她在驢背上遠遠看到一個利索少年的人影,竟然是個青衣小太監模樣,十二三歲孩子。白淨淨的小臉,伶伶俐俐站在周家門前。
她一瞅便知道。這是老檔家中來找柳如海的。
請他複診。
小太監百福兒不認得她,她也只當未見,下了驢掏鑰匙開自己家的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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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鑰匙撞著鎖孔,清清碎碎。
淡金色的陽光斜照在她潔白手指間。她耳朵豎著聽著,百福兒迎上去幫著柳如海牽驢,應該是熟識,果然姓柳的這小子就是走了老檔的門路進京城。
又求了徐國公府和侯府的保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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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這個時辰,曹家無人。
她開門進去,院門內外殘紅片片,她抬眼眯眼看太陽,連棗樹上都有喜慶鞭炮的紅屑碎紙。
喜字從巷口貼到了巷底。
前陣子侯爺大婚,府里恐怕忙得人仰馬翻的,接下來,府里要給家奴輪班歇一歇,有人歇息就有人當班。
她爹娘皆在侯府里當差,又都愛充面子,被人說幾句好話就上當的,他們哪裡有功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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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公子,我們老公公請柳公子過去出診。我們太太吃了兩貼子藥,這大半個月果然好了些。」身後的小太監百福兒陪笑著。
「好說,我放了行李就去。小公公還請入內待茶。」柳如海客氣應著。
「不敢。我坐著等等就是。」百福兒連忙跟了進去。
她在自家棗樹下下拴驢,尋思著,王太監宅就在前面順義坊里,那坊中有河流過是京城出名好地段兒,又離著宮裡近。王老檔兒抬腳就進宮了,誤不了當值。
誰病了?
對了,聽說他有族親上京城投靠,他過繼了一位本家侄子做兒子,還操心費事地幫兒子娶了一房書香門第的媳婦。
應該就是這位新太太病了。她細思著,壓根沒理會,院子裡的角落站著一個鬼魅般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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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進門前,突然止步回頭,長眉深顰,看向她的院子。
棗樹尤綠,寧靜一片。
但她家中有人。
一等一的潛蹤高手。
有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