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求醫相遇
2024-05-09 19:47:31
作者: 西山微
曹夕晚不是第一次跟蹤柳如海。
她牽著驢,等在了秦淮河邊的巷子口,看到一位白衫書生騎驢而過。她便跟了上去。
正是三春時節,江南柳長鶯飛。
秦淮河畔,有一條彩繪畫舫,順春波而下,曹夕晚知道船上有人在看她。
今日,侯爺在外書房召她去見,道:「你身子有恙,徐國公府倒是推薦了一位新進京城的好大夫給我。你若是不耐煩,不去也罷。若是想出府,去秦淮河邊看看春景,順路去一趟也是好的。」
「是。侯爺。」她想,她也聽說這位柳聖手了,但侯爺的意思她更明白:
侯爺不相信她病了。
故而他至今還未敢告訴她,他要與鎮西將軍府的六小姐成親?
侯爺忌憚她一言不合,翻臉行刺,甚至以為她會在新婚之夜喋血侯府,取了太太的性命甚至侯爺的性命?
曹夕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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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一身雪白衫兒,喬裝騎驢,在金陵城緩行。
鼻尖微有癢意,他伸手從鼻前夾落一片落花,甩入秦淮河波之中。
但他總是甩不掉身後跟蹤的人。
他隨意向後一瞥,暖陽間,柳絮撲面,長街跟進來一頭小青驢。
驢背上是一名青衣女子。
她在跟蹤他。
遠遠見得她眉目如畫,氣質柔微,烏髻裹著繡花發巾子,露出半支銀梳。
她的身姿,有柳絮在陽光中輕旋起舞之美。
似乎只是街坊間的小戶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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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匆拐進了陋巷口,牽驢入院。
院中,幾個心腹皆已經整理行李,備好大小箱籠,待命準備離開金陵城。
他深吸一口氣:「走不了了。」
「總管?」
「錦衣衛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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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中。
曹夕晚把驢拴上,避著巷風,站在小院門前掩唇咳了咳,感覺身子愈發虛弱。
她攏攏披風,輕叩院門。
開門處是個大仆,一看就是柳書生的隨從。
她客氣道:「柳聖手可在家?小女特來求醫。」說罷,她悄悄塞了個半兩銀子的門包。
大仆出乎意料,沉默後,慫慫接過門包,視死如歸地轉身走向正房。
房中。
「小的們押後就是。」幾位心腹死士一拱手,讓柳如海逃走,「總管請先行。」
他搖頭,微閉雙眼又睜開,眸帶寒光:「恐怕,來的是青羅女鬼。」
錦衣衛巡城司,第一高手。
與號稱京城第一高手的青羅女鬼同歸於盡,也不算辱沒他了。
柳如海端坐房中,淡語:「聽我摔杯為號。」
今日能斷了錦衣衛副都督南康侯的一隻臂膀。倒是不虛他進京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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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這位娘子是求醫者。」
「……請進。」
她被大仆所引,走到正房前,見得那白衫書生柳聖手。
柳如海按捺驚訝,不動聲色。
她在門前一看,這柳聖手墨發玉面,眸光如星,似乎年輕得過分。但她何等眼力,看出他氣度沉穩,如淵如谷,並非常人。
她既是求醫而來,自然深深施禮。
「小女子曹氏,見過聖手。」
「……客氣。」
柳如海是第一次近看她,幾乎沒能掩蓋震驚之色,他一眼就認出她了。
青羅女鬼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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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柳如海第一次被曹夕晚跟蹤,是在兒時。
墳場。
他被拐子迷暈,藏在了郊外的地洞裡。
半夜,他睜開眼一看,黑暗中螢飛如海,他躺在長長的地下墓道里,他強忍恐懼爬出來。
洞口四面,寒月鴉聲。
郊外荒墳。
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僵硬回頭,在荒淡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個髒髒的小女孩子,問他:「你來我家幹什麼?」
他瘋狂逃走時,她追在他身後叫他:「喂,你慢一點——」
他想,她一定是墳墓里的小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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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第二次被曹夕晚跟蹤的時候,是六七歲。
他在燕京城長街上看到她,似乎,這小娘子遇上拐子?
他大步走去,攔住她:「我確實有衣裳要洗,你到我鋪子裡來。」
他瞪向拐子,卻愕然認出了所謂的拐子是宋成明。
那年的宋成明,還不是錦衣衛副都督,也不是南康侯。
那年冬日,瓊花飛玉。
雪中的宋成明一身正紅色飛魚服,外系烏貂披,當真是面如冠玉,人如紅梅。他挑眉笑著,拱手:「這位小公子——」
「……原來是百戶大人。」
錦衣衛百戶宋成明,年方二十,在飛雪中,身姿如華茂春松。
那時,曹夕晚懵懂地眨巴眼,還只是一個靠洗衣裳才有飯吃的貧窮洗衣女。
而他柳如海,還是一個與她差不多同歲的醫家少者。悄悄用私房錢開了一個小藥鋪子練習醫術,而在這條街上,她曾經追著要攬他的生意,替他五文錢洗一盆衣裳。他明明喬裝改扮,悄悄到藥鋪子裡出診。沒料到每次都被她看穿。
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沉迷醫術,只是很生氣被她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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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了嗎?」宋成明問她。
她點點頭,柳如海看到她雙手都是凍開的凍瘡。
他沉默,把一小袋饅頭藏在袖中不出聲。宋成明牽著她,一步步進了百戶所。
他只能看著。
後來他聽人說起,在百戶所里洗衣裳的小姑娘,過上好日子,可惜病死了。
那一日,他在房中獨坐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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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打聽到了女孩兒的墳地,是寺院後一處潔淨之地。
雖然不知道,宋成明為何對一陌生孩子如此憐憫,但她的墳前立著小青石的碑,寫著幾句碑文:
【燕京曹氏,南康侯府家奴之女也,兒時與父母仳離……】
原來如此。
立在她墳前,他自此便知道了惘然二字。
非怒,非傷,非悲,非嘆。只是殘花滿徑,秋葉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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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康侯府隨聖駕南行。遷往金陵城之事,他早已聽說。但未料到,宋百戶身為南康侯之庶子。原來與她是主僕一場。
他自不知道,這碑文沒有半句真話。
不過是宋成明發現她的異材,把她錄名為錦衣衛番子,隱瞞她來歷的手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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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恍多年。
二人重逢於江南春時。
金陵城。
院子。
她進到院中,在柳如海的房門前止步,打量這柳聖手。
她並不常回想燕京城舊事,卻知道這位柳聖手曾經進出北邊藩王府,有千面書生之名。
是個細作吧。她想。也許易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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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移步進房,見得四面烏格窗開,濃綠滿眼。
房中一主一仆。
院後還有四名護衛。柳聖手雖然年輕,卻一眼便有名醫之風。
名醫出手,診費就收得高。
她心中一定。
就怕他不要錢。
「小女子身有隱疾,不得已冒昧相求,願重金相酬,還請柳聖手出手一治。」她當即取出銀票,雙手遞給。
大仆上前,一看驚呆,一萬兩的銀票。
她想收買總管嗎?
柳如海看著送到几案前的巨額銀票,迅速判斷,不是。
一萬兩,收買不了他。
室中寂靜,互相狐疑。
她想了想,也許人家看不上。又從袖中再取銀票。
五萬兩。
她肉疼的想,她當差十數年,也就這些積蓄了。她家裡還有爹娘,還要給爹娘養老的。
柳如海盯著几案上六萬兩銀票,貨真價實,勉強可能也許是在……收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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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孤身前來求醫,攜帶如許錢財,你也不怕有品行不端的醫者見錢起意?」
他突然開口。
曹夕晚微怔,不由得淡淡一笑。
笑如輕風,一時間四窗花影搖曳,春風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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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默然。
而房中大仆亦已領會了這言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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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春深,秦淮夢斷。
她青羅女鬼有何不敢?
天下皆知,前朝蒙元國師秘傳之幽冥九變術,被錦衣衛搶得,但只有青羅女鬼一人練成,恃此橫行天下,無人可敵。
她為何不敢一人深入虎穴,與敵相對,談笑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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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想,她知道這小子是奸細,但她要治病,管他是誰家的奸細呢。總不外是幾位藩王府中的客卿。
聽說開封城周王爺在王府中,收集天下醫書,遍請名醫要編寫百草之書。
但若不是這一等天下名醫,哪裡能治好她?
「我與公子,是舊識?」她突然問。
柳如海看著她,良久,微微點頭。
她尋思著易容了看不出來。以後再說罷。
他想,裝。你就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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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坐。」
「多謝。」她在几案前坐下。
大仆取了脈枕,放在几案,她一笑墊上了手腕。
柳如海二指搭上。
半晌之後,他終於臉色微變。
廢人。
她竟然散功了。
「……這?」他終於明白了六萬兩銀票的橫財究竟為何。
錦衣衛第一高手的青羅女鬼。
是個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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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心中翻滾電閃,思索著今晨剛剛接到的消息:【我府中一女子,今日會來尋醫。請藉機查清她是不是真的病重散功。】
【她若是真成了廢人,再查查身子可否調養,是不是能為妾,懷胎。】
柳如海沒料到是她。
傳信的人正是南康侯宋成明。他抬眸瞥她,宋侯爺要納她為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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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同樣沉默,細看眼前的柳如海,心想,倒是長得眉清目秀。即使易了容也能看到五官輪廓極清俊。
何不與侯爺說,她看中他,要留他作伴?把這奸細扣在京城不許走就好了。
這事常見,錦衣衙門的前輩老人兒,告病養老時,往往買一溫柔美妾,侍奉終老。
她平常看在眼中,亦打算有學有樣,渡過餘生。
如此一來,也死了侯爺讓她進府為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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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侯爺暗中遍請京城名醫為她治病,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她,假病為名翻臉行刺?
害怕她在侯府大喜之日,宰了宋成明和她的新婚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