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紅豆·東籬下 18

  在五千的悉心照料下，童舒恢復得很快，可他並不想這麼快恢復。

  照顧他人向來是五千的特長。善良的她，本能地覺得既然需要自己來照顧，就是因為對方此時是一個比自己更弱勢、更需要同情和幫助的人，不管那個人是曾經的師太、養老院的老人、童奶奶，還是眼前不無裝腔作勢之嫌的童舒。童舒可不這麼想，應該說是拒絕這麼想。其實早在五千在童家照顧受傷的奶奶時，他就知道五千的溫柔體貼和細心周到。可現在自己在享受這病人待遇時，他一廂情願地把這當成是自己專享的、戀人的待遇。這讓他甚至有些著急，生怕自己的病很快就好了，五千又變成之前清冷疏離的五千。

  周圍的人都看出來童舒的裝腔作勢，大家也不說破，人人心裡多少都希望這次童舒的生病，是一個讓他們倆走得更近的契機：童振聲夫婦越發的忙了起來，鄭而重之地拜託五千照顧童舒；施霞也假意責怪五千任性，害哥哥差點丟了性命，讓她一定要好好照顧哥哥，彌補自己的過失；葉存厚和青瞳倒是真的很忙，每天匆匆過來看一下；小麥也是真忙，一邊要整理照片，一邊還要準備做她的五月新娘；童舒更是撒嬌賣乖，一會兒要吃，一會兒要喝，又或者哪兒痛了讓五千揉揉，沒力氣了讓她扶著，甚至還讓五千給他講故事……其實他早已經可以出院了，卻賴在醫院不肯走。五千並不覺得別人是在故意為難自己，不管童舒怎麼煩怎麼賴皮怎麼提無理要求，她都非常耐心地滿足他。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包容和遷就，已經讓童舒越發的離不開她了。

  只有一個人對這個狀況非常不安，雙成。

  那天雙成去醫院看五千，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他看到童舒讓五千餵他吃東西。兩人親密的樣子，讓雙成心一涼，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獨自一人黯然離開醫院回去了，五千甚至都不知道雙成來過。

  雙成越來越煩躁，五千要照顧童舒的事，其實已經提前告訴他了，每天五千也都會抽時間給他打電話，電話里依然是說不完的話。明明一切都沒有改變，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麼這麼不安：好像五千所在的那艘船就要啟航了，而他依然只能在岸上眼睜睜地看著。

  但童舒終究不能賴在醫院不出來，賴到第六天，葉存厚親自來趕他出院了。

  儘管童舒聲稱自己這裡難受那裡不舒服，葉存厚還是完全不理他這個茬。

  「臭小子，你這是存心使喚我女兒，還是蔑視我們醫院醫生的醫術？」

  「伯父！我真的……再住幾天吧，啊？就幾天。」

  

  「那好吧，你住著。紅豆，你跟我回家！童舒這兒已經不用你照顧了，讓他自己住著吧。爸爸媽媽就不說了，爺爺都沒讓你這麼照顧過呢。」

  五千猶豫地看看父親，又看看童舒：「爸爸，童舒哥哥真不用照顧了？」

  「傻瓜！早就不用照顧了，哥哥這是故意逗你玩呢！故意使喚你幫他做事。」

  「不是的爸爸，童舒哥哥生病了才會這樣，平時都是哥哥照顧我，什麼事都不讓我做。哥哥不是故意的，生病的人都這樣。師太說過，人生病了，會變得像小孩子。以前養老院的老人都這樣呢，比童舒哥哥還纏人。」

  五千的話讓葉存厚眼一熱，經歷過那麼多磨難的女兒，依然如此善良單純，對這世界充滿善意和愛心，這讓他欣慰的同時又心酸。葉存厚拉過五千，輕輕抱在懷裡。

  童舒也沒有再鬧，自己默默起身收拾東西。

  因為恰逢周末，童展開車來接哥哥回家。五千拒絕了童舒兄弟倆請她一起去童家的邀請，跟父親回自己家去了。其實，她是急於去見雙成，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雙成了。

  五千回到家裡，匆匆洗澡換了乾淨衣服，就跑去見雙成。施霞讓她吃了飯再去她也不肯，說是要跟雙成一起吃晚飯。施霞很想阻攔女兒，被葉存厚用眼神制止。

  女兒走後，施霞抱怨葉存厚不該攔著自己：「不能再由著紅豆跟雙成見面了。你真想讓咱們女兒將來嫁給那個雙成啊？」

  「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不是我怎麼想你怎麼想的問題，是紅豆自己怎麼想的問題！」

  「她還是孩子，什麼事都想得天真。不能由著她！我一看到雙成，就想到那些買賣紅豆的人販子、那些毀了紅豆人生的傢伙！我怎麼能讓女兒再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

  「我也不想紅豆嫁給他，但這事咱們得慢慢來。老婆，咱們女兒現在是一個特別的孩子，你不能按自己的意願隨便對待她，搞不好會弄巧成拙的！」

  「我只認童舒！你也看到了，因為紅豆，童舒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他為紅豆遭了多少罪！因為愛得太深，他才會這麼痛苦！紅豆跟他在一起，這一輩子就是生活在他的掌心。」

  「我知道！童舒自己也在努力，我看他們的關係好像也越來越好，你就耐心一點吧，別用蠻力了。」

  施霞不語，默默地進了房間。

  五千沒有告訴雙成自己要過去看他。她到車行門口時，看到雙成正和同事一起忙碌地為顧客修車。五千沒有出聲，她悄悄地走到雙成正在修的車邊。鑽在車底下的雙成大聲喊同事把工具遞給自己，送工具的同事看到五千，正要提醒雙成。五千示意他別說話，接過他手上的工具，走過去遞給雙成。雙成接過工具繼續幹活，過了片刻，他覺得不對，站在車邊的明明是一雙女生的鞋，雙成從車下探出頭，五千正低頭朝著他笑。

  「呀！五千！」雙成迅速從車下鑽出來，「你怎麼過來了？」

  「童舒哥哥今天出院，我不用再照顧他了。」

  「他總算捨得出院了？」雙成一臉譏笑。

  五千並沒聽出來雙成話里的嘲諷，認真地回答：「嗯，我爸爸說他已經好了，可以出院。雙成哥，咱們好久沒見面呢！晚上一起去吃飯吧，吃完飯再去看電影？」

  其實也就是幾天沒見而已。

  「知道啦，我忙完手頭的活就去。」

  班長走過來：「五千來啦？雙成，這活讓猴子接著弄完，你陪五千玩兒去吧。猴子，過來，這輛車你接著弄完。」

  雙成騎摩托車帶著五千。

  「五千，想吃啥？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雙成哥，咱們買了吃的去南湖邊的涼亭里吃，好不好？」

  「好！」

  南湖邊的涼亭中。晚風習習，太陽還沒落下，湖邊散步的人不多。

  雙成和五千把買來的食物擺在涼亭中的石桌上，五千看著一堆吃的，很興奮。

  「還是這些東西好吃！」

  「五千，你回家後應該經常可以吃到好吃的啊，在東籬山莊什麼好吃的東西吃不到！」

  「是很好吃，可你不知道，就是吃的時候都好小心。」

  「小心？小心什麼啊？」

  「童舒哥哥吃飯很講究的，菜都弄得像……像藝術品一樣，有時還擺著鮮花、蠟燭，我吃得很緊張。」五千拿起一串烤土豆，「哪有咱們現在這樣吃好？雙成哥你記得嗎，小時候我在落梅庵，你常常會帶了燒土豆給我吃，特別香，還有燒的花生，用竹籤串起來的烤豆米。我那時候雖然嘴上沒說，其實心裡老盼著你帶東西給我吃呢。我喜歡坐在落梅庵後院的梅樹下面，就是因為坐在那兒，哥哥一出現在牆頭，我就能看得到。」

  五千邊說邊吃，不亦樂乎。雙成聽她說著過去的事，心裡暖暖的。

  「女孩子不都是喜歡鮮花、蠟燭和精美的食物嗎，你為什麼不喜歡？」

  「也喜歡，就是……就是感覺沒有現在這樣吃好吃嘛。雙成哥，你不吃嗎？」五千拿起一個烤串遞給雙成。

  雙成心不在焉地吃著烤串，他看著眼前如春花般燦爛的五千，極不協調地拿著烤土豆片在那兒興致勃勃地啃，心裡想像著五千如果坐在擺著鮮花和蠟燭的精美餐桌前，該是多麼妥貼和美好！雙成心裡有些難過，他伸手拭去五千臉上沾的油漬，又幫她開了一瓶飲料。

  「雙成哥，你要是覺得吃飯時要有鮮花和蠟燭好，哪天咱們也一起去試試，保證你也不會喜歡，真的很彆扭。」

  「童舒，還有你哥他們也覺得彆扭嗎？」

  「他們？他們沒有，他們一直就是那樣生活嘛。我聽小麥姐說，他們三個人經常在山莊相聚，一邊吃東西，一邊喝紅酒，一邊聊天，還得聽著音樂，看著風景……想想是挺美的。」

  「你也應該那樣生活啊，你是葉家的女兒，要是沒有被拐賣，原本也應該那樣生活的啊！你沒想過嗎？」

  五千愣了一下，手中的烤串慢慢放了下來，她神情有些黯然：「我不是變成五千了嗎。雙成哥，你不知道吧，有個秘密我只跟你說哦。我跟我哥、童舒哥哥、還有爸爸媽媽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很緊張的，有時還會覺得很自卑呢，因為我什麼都不會。雖然我是他們家的孩子，可是，已經長得不像他們家的人了。其實他們都對我很好，帶我玩，吃好吃的，教我學這個學那個……」

  「為什麼要緊張自卑？他們可是你的親生父母啊！你多聰明，什麼不是一學就會？幹嘛要自卑！」

  「就是會嘛，又不是我自己想要那樣。要是你在旁邊就好了。」

  雙成眼睛一熱，他伸手摸摸五千的頭髮：「傻瓜！你家裡人也知道你這樣想嗎？」

  「放心吧，我很小心沒有讓他們發現，多不好意思啊。我可只跟你說，你別說出去，好丟臉。」

  「五千……」雙成做夢也沒想到五千心裡竟然是這樣想的！他看著五千，心裡沉甸甸的，並沒有因為五千對自己的依賴和親密而感到高興。

  五千沒有注意到雙成內心的沉重。跟雙成在一起，是她最為放鬆和沒有任何設防的時刻，真的是什麼秘密都可以分享、什麼話都可以說。而在自己家裡，在家人面前，她反而拘謹小心，儘量少說話，生怕給人添麻煩，也不願意讓家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惶惑。

  兩人吃完東西，又一起去看電影。快十點的時候，雙成才送她回家。

  童舒回到家裡，看起來反而比在醫院更像一個病人。因為全家人怕奶奶擔心，一直沒有說童舒生病住院的事。看到童舒回來，童奶奶還嗔怪他這麼多天不回家看看，有了紅豆，把奶奶都給忘記了。童舒很累，哄了奶奶幾句，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童展也跟了過去。

  「哥，你是不是還沒恢復好啊？我看你沒什麼精神。」

  「我沒事，你出去吧。」童舒倒在床上，很煩。

  「怎麼會沒事？我還是給青瞳哥打個電話吧。」

  童舒猛地坐起來：「叫你別煩吶！打什麼電話！我沒事！身體早就好了，沒病！」

  童展皺眉看著哥哥：「你確定？那你現在這樣……是因為紅豆？」

  童舒往床上一倒，痛快承認：「是！」

  「愛情有什麼了不起的？值得你這樣神魂顛倒魂不守舍茶飯不思病入膏肓……」

  「顯擺你會幾個成語是吧？」

  「哥，你這麼相思也不是個事，要不我去把五千給抓到我們家來？」

  「她叫紅豆！什麼五千六千的！」

  「習慣了嘛。哥，我說實話啊，紅豆也沒那麼好啊，你對她是一種錯覺，也可以說是一種多年的情結，那不是真正的愛情。你要是真正愛她這個人，當初她在咱們家還是五千的時候，你就應該愛上她，但你沒有，不光沒有還討厭她。現在知道她是紅豆，一下就愛得要死，你覺得這正常嗎？她要是一直沒有找回紅豆的身份，你根本就不會愛上她，你到底是愛她這個人，還是紅豆這個名字？」

  童舒獰厲的目光看向童展，童展不由得後退幾步，走到門邊：「好，好，好，我不說了！哥，就最後一句……」童舒一個枕頭扔過來，童展跑到門外，還是堅持把話說完：「……提不起來就放下吧！」

  童展出去後，童舒望著天花板，想著弟弟剛才說的話，在心裡問自己：如果她一直沒有找回紅豆的身份，我會愛上作為五千的她嗎？知道她是紅豆後，他曾認定自己也會愛上作為五千的她，但這份認定其實是自欺欺人——他不會。

  「我為什麼要愛上五千？」童舒突然冷笑著坐起，自言自語，「我愛的就是紅豆，在沒有找回身份之前她是五千，找回身份之後，她是紅豆，這是兩個不同的人！」

  重要的是，要讓其他人、特別是紅豆自己，還有雙成也認識到這個現實：世上沒有五千這個人，只有紅豆！五千隻是一個罪惡的交易數據。

  可怎樣才能讓紅豆意識到並接受這一點呢？童舒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聽其自然，他得做點什麼。這幾天在山莊與五千之間相處的點點滴滴，一一浮上童舒的心頭：五千的一顰一笑，她兩眼放空的樣子，她低頭寫字的樣子，她歡快地撩水，她美麗的光芒閃閃的笑臉，她被自己親吻後慌亂的眼神，她耐心地照顧病中的自己，不管自己怎麼耍賴都能包容的溫柔與親切……童舒幾乎要瘋了！這樣美好的他的紅豆，怎麼可能放得下！

  她是我的，無論如何都得是我的——童舒自言自語。

  童舒無比確定地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他一定要得到紅豆！這個信念，從小到大就沒有改變過。現在他要考慮的是，怎樣儘快結束眼前這種局面，把雙成從他們的生活中抹去，讓五千完全變回紅豆。

  坐在家裡等可不行，得做點什麼。童舒跳下床，拿起手機給青瞳打電話。

  「已經到家了吧？身體感覺怎麼樣？」青瞳一接到電話，不等童舒開口，先關心起他的身體。

  「我早就已經沒事了。打電話是想問你婚禮籌備的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沒管，都是小麥在準備。也沒什麼好準備的，你不是說結婚典禮你們山莊給張羅嗎？你們有專業團隊，不用我們準備什麼吧？我跟小麥說好了，規模別太大，陣勢小一點。」

  「這個可以交給我們的山莊來辦，明天讓小麥和尚佳聯繫一下，我們會按你們的要求操辦的。這些不是問題，我想問你們去哪兒度蜜月？」

  「這個還沒想好，本來想問問你，結果你一生病，給耽誤了。」

  「去馬爾地夫吧，我來安排。」

  「也行，回頭我跟小麥說一聲，她之前倒還真說過，想到馬爾地夫拍婚紗照，我沒空陪她去。」

  「去度蜜月就有空了啊！我有個條件，我也得去，還有紅豆。我想帶她一起去玩，沒問題吧？」

  「在這兒等著呢！紅豆願意去嗎？」

  「你別告訴她，所有手續我來辦，費用我全包，包括你們的蜜月旅行，所有費用全由我出。到時候只要把紅豆帶上飛機就行。」

  「我說童舒……」

  「你啥也別說！這對我很重要，我一定要讓紅豆過紅豆的生活，幫她褪去五千這層皮，遠離那個雙成。馬爾地夫，是我的第二站，東籬山莊是第一站。這事就我們倆知道，你誰也別說，小麥也別告訴。」

  「你怎麼搞得跟要私奔似的！」

  「如果我真有一天帶你妹妹私奔，你可不許攔著！」

  童舒放下電話後，心裡開始盤算著，要怎麼把五千順利地帶到馬爾地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