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紅豆·東籬下 10

  三天後，童舒、雙成和葉家三口一起起程去落梅嶺。

  一路上，葉存厚和施霞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他們痛恨買賣女兒的人，不管是人販子還是買孩子的人，沒有他們的買，哪來拐賣？可是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羅承宗一家和落梅庵里的師父們的庇護，自己的女兒可能會遭遇更為悲慘的命運。而現在，至少她活著，健康、美麗地好好活著，並且回到了自己的身邊，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更值得感激？

  三個年輕人與長輩的想法完全不同。雙成和五千因為即將回家而興奮，連五千的話也格外多起來，不停地跟父母說著自己和師父們、桂花媽媽、還有雙成兄弟倆的故事，好像之前積了多少年的話沒有說，終於有機會全倒出來。葉存厚夫婦沒想到，原來女兒也有這麼愛說話的時候，連雙成都有些訝異於五千的滔滔不絕。他還沒想到的是，曾經發生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瑣事，五千居然都還記得。

  童舒完全插不上話，他坐在五千對面，眼睛始終鎖定她的一笑一顰。五千講的那些故事根本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是誰抓了一條魚，誰鬧了一個笑話，曾經吃過什麼奇怪的東西，大成和雙成打架了……讓他用心傾聽的是那個難得地、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地講故事的人。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又坐了一段汽車，終於來到落梅嶺時，已經是天色近黃昏。雙成全家在村口迎接，跟他們一起站在那兒的，還有村里圍觀看熱鬧的一群人。五千雖然在落梅嶺長大，又是大家茶餘飯後說得最多的孩子，但她其實很少跟村里其他人打交道，許多人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落梅庵度過，有幾年連山門都沒有邁出過一步。所以，當大家聽說五千找到了親生父母，並且她的親生父母要來村里看看的時候，全村都轟動了。五千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他們來村里又會怎麼說怎麼做？會不會怪村里人從前那樣對待五千？……村民們議論了幾天，除了興奮也猜不出什麼，消息來源的桂花一家，所知道的信息也有限得很，而且他們還不肯隨便告訴別人。

  當五千一家人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幾乎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對嘛，這才是一家人！

  葉存厚、施霞夫婦儒雅有禮，童舒玉樹臨風，走在他們中間的五千更是燦若春花！眼前的她，穿著一套漂亮的粉白色裙裝，面容姣潔，笑意盈盈，長長的頭髮披下來，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光芒，像個公主，完全不是當初在落梅嶺時那個灰色的孤獨的小尼姑。

  這樣美麗的五千，連桂花看了都有點生怯，不敢跟她太過親熱。而之前，她想的是見到五千一定要好好抱抱她看看她。此時真的看到五千，她倒手足無措起來，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雙成跟雙方介紹後，羅承宗熱情地把一行人請到家裡。

  

  五千一家人去了羅家後，圍觀的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胖子媽得意地說：「我舅舅看相可真准啊！五千果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看到沒有，五千她爹媽，一看就知道，不是有錢人，就是當官的！那年輕人是五千她哥吧？聽說她家裡還有個哥哥。」

  「我看她爸媽像是知識分子，看起來很講禮，倒是她哥，你們看到沒有，板個臉給誰看？笑一下會死啊！」

  之前站在雙成身邊的胖子說：「別亂說，你們沒聽到雙成介紹嗎？那不是五千她哥，好像是她們家親戚。」

  「是嗎？我說長是不像呢！看到沒有，五千打扮一下還真是漂亮，是吧？」

  「她以前就很漂亮啊，只不過那時候大家都說她是災星，沒人理她罷了！去年桂花不是說五千在跟雙成談戀愛嗎？那他們現在還談嗎？」

  「還談個屁啊！一個是梧桐樹上的鳳凰，一個是田裡耕地的牛，能扯到一塊兒嗎？估計會吹，說不定已經吹了。」

  「不會吧，要是吹了，五千家裡人應該不會來的。雙成喜歡五千那是真喜歡，五千也是真喜歡雙成，打小就是。再說，他們又不是現在才談的，兩人早好上了呢。五千應該不會不要雙成吧？」

  「這可說不定，談戀愛也講究個門當戶對，以前吧，覺得五千高攀了雙成；現在看，變成雙成高攀五千了，從哪裡說起！」

  ……

  天色漸暗，在一番沒有結果的議論後，村民們漸漸散去。

  雙成家裡。

  大成早就把自家的幾間平房拆了，重建成三間三層的樓房，他們家的房子是全村建得最好的。因為五千一家要來，桂花這兩天用心把家裡里里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打算用來接待五千家人的客房，也全都鋪上了乾淨的新被褥。每個房間都擺著新鮮的野花，這是桂花特意去山上采的，好在春天鄉村里多的是野花。

  葉存厚夫婦看到雙成家這樣的環境，心放下來一些。他們一廂情願地覺得，看這家人的條件不錯，自己女兒從小受的苦肯定也會少些。童舒一進門就四下打量，向來對居住條件十分挑剔他，也不得不在心裡承認：這個家乾淨溫馨，雖然家裡裝修看起來很土，但給人的整體感覺，還是有著濃濃的居家舒服感，並不是他之前想像的「鄉下」模樣。

  桂花親手為五千一家準備豐盛的招待晚餐。她這麼用心招待五千家人，其實是出於說不清楚的愧疚——當年她沒有親自照顧五千，而是把她送到落梅庵，這對她來說，一直是心頭的一個結，如今看到五千的父母，更是覺得對不住他們。

  葉存厚夫妻倆並沒有這樣的想法，他們確實是對雙成一家心存感激的。何況之前他們也看到，雙成是如何對待自己女兒、五千又如何把桂花媽媽掛在嘴邊，這樣的親密關係，當然是建立在愛之上的。

  倒是童舒，他從心裡就覺得眼前這些人，都是五千從小到大不幸遭遇的締造者和參與者。即使雙成一家人確實對五千很好，他也覺得那不過是贖罪、是偽善，是他們應該做的。童舒的這些想法直接反應在他的臉上，他沒有笑容，當然，他臉上一向笑容不多；他也基本不說話，只在別人詢問的時候簡單地回答一兩句；他的眼神無論投向哪裡，都帶著挑剔甚至挑釁。他的表現自然也讓他成為不受歡迎的人，雙成一家人禮貌地忽略了他的存在。童舒倒不在乎這些，反而覺得更好，他最不喜歡陌生人對自己過分的熱情。不被關注，他正好可以在一邊冷眼旁觀，他要旁觀的是五千。

  回到落梅嶺的五千如魚入水。跟之前在童家、在葉家完全不同，在那裡她是一個乖巧安靜，儘量不讓人發現自己的存在的孩子。在雙成家，五千顯得很興奮，特別是在桂花面前。葉存厚夫婦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女兒居然還會撒嬌，不過只是在面對桂花時。施霞甚至對桂花和自己女兒間的親密互動心生妒意。桂花也從剛見面時的拘謹里解脫出來，跟五千有說不完的話。

  「桂花媽媽，我吃過晚飯後去看師父，今晚就在庵里睡。」五千在廚房幫桂花做事，桂花當然什麼也不會讓她干，只讓她在一邊陪著說說話。

  「今晚就過去嗎？你爸媽也去？」

  「我不知道，我去就好，他們什麼時候去自己會決定吧。」

  「哎喲，我們五千還是像個孩子，什麼事都想得這麼簡單。是我不該問你，等會兒問你爸媽的意思吧。」

  五千傻傻地笑著點頭。

  「五千啊，你爸媽看起來人很好，就是那個年輕人，你叫哥哥吧，他好像有點不適應我們農村……」

  「桂花媽媽，你不用管童舒哥哥，他一直就是那個樣子。我過年沒回來，就是在他家照顧他奶奶，他在自己家裡也是這個樣子的。」

  「哦，那就好，我就怕是因為我們有什麼沒做好。聽雙成電話里說過，他是你之前照顧的奶奶家的孫子，這也真是太巧了！所以啊，從這個看，也不能說你命不好，這樣容易就跟自己親生的父母見到，許多人找一輩子都找不到呢。那個小伙子跟你們家關係應該不一般吧，都跟到落梅嶺來了。」

  「關係是很好，看起來好像是一家人，他就像我親哥哥一樣。」

  「那你現在跟我們家雙成呢？」桂花小心地問。

  五千臉紅了，低著頭不說話。

  「害羞了？五千啊，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我們雙成怕是配不上你了嘍。」

  「怎麼會？桂花媽媽，我只喜歡雙成哥一個人。」五千急了。

  「我們家雙成從小到大，也只喜歡你一個人呢，喜歡得跟什麼似的！唉，也不知道你們倆將來會怎麼樣……」

  五千咬著唇笑一笑，沒有說話，桂花偷瞄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吃過晚飯，五千說要去落梅庵。葉存厚夫婦商議後覺得時間太晚，去打擾庵中師父太不禮貌，兩人決定第二天正式去庵中拜訪幾位師父，當晚就不隨五千同去了。桂花和雙成陪同五千過去，童舒也想跟去，讓葉存厚攔住。

  三人踏著月色往落梅庵而去，遠遠地看到庵中寧靜的燈光，五千心裡升起暖暖的酸楚和喜悅。

  「我白天已經過來告訴師父們，說你要回來，兩位師太特別高興呢，這會兒肯定在等著。」

  「嗯，師父肯定在等我。」五千加快了步伐，向著落梅庵的方向。三人來到山門外，桂花停下對雙成說：「雙成，你別進去，大晚上的，你一個男人不方便，就在外面等著我吧。」

  「哦，我差點忘了，雙成哥，要不你先回去吧？」

  「不用管我，我在這兒等著，你們進去吧。」

  五千離開落梅庵已經一年了，而之前她整個的青春期全待在這個地方，寸步未離。這裡對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貼身的家。

  庵堂的正門大開著，有空空的木魚聲傳出，觀音座前幾位師父正背對大門，盤坐在那兒做晚課，低低的誦經聲和淡淡的檀香味瀰漫在周圍的空氣中。

  這熟悉的一幕出現在眼前，五千立即放慢了腳步，輕輕悄悄地走過去。眼前做功課的人中，少了最疼愛她的師太，卻多了幾個陌生的背影，五千站在門前，熱淚湧上眼眶。

  桂花正要進去打招呼，五千示意她不要驚擾幾位師父。她自己悄無聲息地走到幾位師父的身後跪下，雙手合什，跟著一起做功課。桂花見狀，也輕輕走過去在五千身邊跪下。

  晚課持續了半炷香的功夫，師父們起身後才發現五千和桂花。如真如幻又驚又喜，忘了出家人的矜持，快步過來抓住五千的手。

  「阿彌陀佛！你們什麼時候進來的？孩子啊，你回來了！」

  五千沒來由的淚如泉湧，兩隻手分別抱著如真如幻，把臉埋在她們的肩頭，聲音哽咽：「師父！」

  如真如幻也濕了眼睛，一直輕拂五千的背。

  大家一起到五千過去睡過的房間，如真依然住在這個房間，五千的床也依然架在那兒。如幻搬到心遠師太的房間，她原來住的房間讓給了後來的兩位師父。

  五千坐在自己的床上，手撫著潔白的床單，心中感慨萬千。只不過一年時間，她已經從觀音座下，一步跨入了萬丈紅塵。

  「師父，我今晚就在這兒跟您睡。」

  「阿彌陀佛！你父母呢？」

  桂花搶著回答：「如真師父，五千她爸媽現在在我家，他們覺得晚上過來不禮貌，也怕師父們不方便，大家說好，明天再過來看兩位師父。」

  「哦，你父母有禮了。桂花，你替我們帶個問候。五千，你不嫌簡陋，就在這裡住一晚吧。」

  「師父……這裡是我睡覺最踏實的地方！」五千開心地在床上翻了一個跟頭。

  「真是個孩子！五千，那你就好好陪你師父說說話，我先回去了，明天再過來。你明天早晨在這邊陪師父們吃早飯，再回我家陪你爸媽一起過來，你看怎麼樣？」

  「好的桂花媽媽，你回去吧，雙成哥還在外面等著呢！」

  桂花走出山門，雙成迎了過來，向她身後張望。

  「別看了，五千今晚住在庵里，明天回家接她父母一起過來。咱們走吧。」

  「哦，也好。」雙成心不在焉。

  明亮如水的月光下，下坡的石階泛著白光，一塊塊綿延到坡下，像一幅黑白版畫。雙成手搭在媽媽的肩上，踏著石階，一步步往山下走。

  「兒子啊，我幫你問了五千。」

  「幫我問？問什麼？我什麼時候讓你幫我了？」雙成笑道。

  「我可是你媽！還用你說了再幫你問嗎？你的心思我能不知道？」

  「你問了什麼？五千怎麼說的？」

  「想知道了吧？臭小子！我們先是說那個叫童舒的年輕人的事，後來我就順便問五千她跟你怎麼樣了，又說她現在身份不一樣，你配不上她。結果你猜五千怎麼說？」

  「怎麼說？」

  「她說她只喜歡你一個人！開心吧？」

  「這我知道。」雙成臉上浮起一絲甜蜜又得意的笑，只是被月光掩護著，桂花沒有看到。

  「她也跟你說過？」桂花奇道。

  「沒說過。她沒說我就不知道嗎？」

  「那倒是。兒子啊，你喜歡五千媽也看得出來，誰都看得出來，你全掛在臉上呢。媽也喜歡她，不過五千現在身份變了，也不知她家裡人會不會同意你們倆的事？」

  雙成不語。

  「怎麼？他們家不同意？」

  「不是，我真不知道。我和五千都從來沒跟他們家人說起這事，不過他們家都知道我是五千的男朋友。也就是知道而已，誰也不說這事，也沒人問過我，好像也沒問過五千。」

  「那你看她們家是什麼意思？反正咱們也不圖他們家什麼，你和五千好的時候，咱們可不知道她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是吧？兒子啊，我看那個叫童舒的有些不對勁啊，他對五千……你看出來點什麼沒有？」

  雙成吁了一口氣：「他喜歡五千。」

  「是吧？我就說呢！我看那小伙子眼睛一直跟著五千跑，心裡覺得不得勁，剛才還試了下五千。可五千看起來好像對他完全沒意思，我還以為是自己想多了呢！」

  「他喜歡五千是事實，五千對他沒意思也是事實。」

  「那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談戀愛這種事，一個人喜歡那是單相思，你跟五千可是相互喜歡呢！從小就是。」

  雙成笑了：「媽，你好像很懂啊！不過，我聽五千說，他們很小的時候，兩家大人就說過什麼定娃娃親的話。」

  「是嗎？那這麼多年過去了，中間五千也十幾年跟家裡沒聯繫，以前說的事還能作數嗎？娃娃親，現在鄉下都不興了，城裡人也就說說吧？還能當真？他這年紀，也應該有女朋友了吧？」

  「我聽說，童舒從來沒交過女朋友。哦，他們家在南山很有名，特別有錢。我幾個戰友都知道，我聽他們說的。」

  「有錢又怎麼樣？我們家也不窮啊。他沒交過女朋友是因為五千嗎？不可能吧？五千被賣到我們村的時候，他應該也只是個孩子吧？」桂花有些急了。

  「是不是因為五千我不清楚，不過，五千一家人確實是把他當成自己家人一樣對待，他在五千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五千回家後，他索性工作也不做，就給五千做司機，天天陪著五千。」

  桂花真急了，停了下來：「那怎麼辦？兒子啊，那咱們不是爭不贏他了？」

  雙成笑著把媽媽往前推：「看你說的，五千是個球嗎？我們是在比賽嗎？」

  「別嬉皮笑臉的！你就這麼有把握？」

  雙成不再笑，認真說：「我沒把握。我不擔心五千會變，五千的心在我這兒我知道。只是五千身邊的環境變了。媽，你沒去過五千家不知道，不是說多有錢，但那環境跟我們真的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你不知道五千跟那裡多配！她爸媽你也看到了，她爺爺看起來還要厲害，她哥也是。說真的，跟她家裡人在一起，說不自卑是假的。」

  「你哪一點比別人差了？為什麼要自卑？」桂花心痛起兒子來。

  「媽！別嘴硬了！差就是差，我只是說跟她家人比，但在五千這兒，我不覺得自己哪兒差了。我怕的不是五千會變，是我跟她兩家這麼不同，環境會把我們隔開。」

  「不會的，不會的，五千不會的。」桂花其實心裡也很虛，她說這些與其說是給兒子打氣，不如說是給自己打氣。

  「五千跟我說，她家裡人讓她繼續讀書念大學，還問她想不想出國讀書。五千說她不想讀書，要是她想讀書，我跟她，距離就更遠了。」雙成說著嘆了口氣。

  桂花不只是急，還有些慌了：「那可怎麼辦？雙成，要不要我們直接跟五千家提親？趁五千還沒變心你們先結婚，把事定下來……唉，我也就說說，肯定不可能吧？」

  桂花這個想法一說出口，自己也感覺不妥。

  「當然不可能了！媽，你可真敢想！換個位置，要是你是五千她媽，你能同意嗎？」

  桂花笑了：「是不能同意，我也就是說說，這不是擔心你嗎！要是沒有五千，你得多傷心。」

  「要是沒有五千，我這輩子一個人過。到時候你也別逼著我跟別人結婚。媽，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五千，不是現在才喜歡，是很多年前就喜歡她了，為她去死也願意呢。」

  「我知道！」桂花伸手在兒子背上重重打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