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紅豆·東籬下 01

  明天就是葉家老爺子的八十大壽，童舒當晚沒有住在山莊，把童展也從學校接了回來，這是山莊重新開業後他第一次回家。童老太太的手臂已經完全恢復了，除了不能用力，已經活動自如。李嫂後天也要回來，山莊重新開業，生意興隆，一切都很順利的樣子。

  童舒之前說好要到葉青瞳那兒，就自己的心理問題就診的預約也取消了。山莊重新開業後生意一直很好，他因為忙碌，根本沒機會見到五千，自然也沒時間去想五千的事。雖然有時看到受傷的手指，會有瞬間的失神，但也總是很快被別的事打斷。葉青瞳中間還打電話追問過他，聽他說已經沒事也就放了心。

  

  因為葉家是在自己家辦的小型家宴，五千自然是不方便去的，她自己也完全不想去。童家全家人都要去葉家祝壽，後天李嫂就要回來，五千正好有一天的時間自己收拾東西，自由活動。頭天，晚上她幫童老太太把每天要服用的藥準備好，就趕緊去給雙成打電話，告訴他自己明天一天都是自由的，後天就可以離開童家回養老院了。

  雖然童家除了偶爾回來的童舒說話刻薄外，其他人對五千都很好，但她還是更喜歡養老院的工作氛圍與環境。尤其是在那裡，她有更多自己的時間和空間跟雙成在一起。雙成自然是非常高興，說好第二天上午騎車來接她過去。

  陽春三月，綠蔭初成，葉家院中，來賓們給葉老爺子祝過壽後，就三三兩兩或坐或站相談甚歡。葉硯耕老先生退休前是南山大學的校長，一生桃李滿天下，故交舊友自然也多。葉家雖然沒有通知任何人，但還是有一些至親好友自發趕來賀壽，臨時增加的客人比葉家預計的多出很多。

  葉存厚的太太施霞是大學教授，夫妻倆都是一身的書生氣，安排這樣的宴會完全不行。幸虧宴請賓客的事他們全部委託童振聲來做，由東籬山莊派專業人員前來負責料理接待。童家人也來得最早，在葉家，他們自然地充當半個主人。

  童振聲和白慧來到葉家後，直接就以主人的身份幫忙安排、接待。因為天氣晴好，來的人又多，童振聲吩咐索性就在葉家寬敞的院子裡擺開桌椅，讓來賓們就在院子裡聚會。來的客人中許多人也是舊識，還有多年不見的，藉此機會正好敘舊。

  童老太太和童舒童展他們一直陪葉老先生說話，童老太太又說起當年童振聲的父親籌建東籬山莊資金不足時，葉老爺子傾囊相助的往事。童舒和童展聽過百遍，兄弟倆互相遞個眼色後，找個藉口悄悄溜去找葉青瞳玩，留下兩個老人在那兒敘舊。

  「青瞳哥，小麥姐呢？她怎麼沒來？我都好久沒看到她了。」小麥是青瞳的女友，她是一名攝影師，童展四下張望沒見到小麥身影。

  「她現在人在西藏，受一家雜誌社之託，在那邊採風，得一段時間吧。」

  「小麥就不是個消停的人啊。青瞳，不是說沒有多少客人嗎？我看也不少了啊。」童舒看著還在陸續進來的客人，微微皺起了眉頭。

  「沒辦法啊，大多是爺爺的老朋友和學生，我們家根本沒張揚，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消息的。今天一早還不斷有人打電話，說一定要來，爺爺怎麼推辭都沒用。唉，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索性去酒店辦了，希望不要人太多失控。」葉青瞳也犯愁了。

  童舒不屑地摟過青瞳的肩：「失控？別開玩笑了！也不看看是誰的團隊在做，我們東籬山莊的宴會團隊來操辦，會讓今天的壽宴失控？來多少客人都沒問題，我們可是專業的！」

  「也對，要讓我們家自己來做，肯定一團糟，呵呵。你們兄弟倆自己玩吧，我得去幫我爸招呼客人，這個你們幫不了忙。」青瞳說著往父親那邊快步走過去，似乎又來了什麼熟悉的客人。

  客人越來越多，院子裡熱鬧起來了。童奶奶腦袋有些發暈，似乎血壓又上來了，她趕緊吩咐童展拿自己的藥來。

  童展翻遍奶奶的手袋，也沒找到她的藥。

  「奶奶，您是不是忘記帶藥了？」

  「不會啊，昨晚五千都給我弄好了放進去的啊，你再找找。」

  「真的沒有。您再想想，是不是放別的地方了？」

  童老太太一拍腦袋：「你瞧我這記性！早晨出門前吃藥時拿出來了，好像是忘了再放進去！這可怎麼辦？」

  「沒事的奶奶，葉伯伯和青瞳哥都是醫生，我找他們要去！」

  「千萬不要麻煩他們！你看這會兒客人又多，你葉伯伯和青瞳都在招呼客人呢。他們是醫生，也不見得家裡就備著我要的藥啊，這時候讓他們出去買嗎？童展，你給五千打個電話，讓她幫忙送過來，她知道我的藥放在哪兒。」

  「有道理！我給五千打電話去。」童展去一邊給五千打電話。

  五千接到童展的電話時，正坐著雙成的摩托車往汽車修理廠方向去。得知童奶奶沒有帶藥，她只好讓雙成又折回童家，取了藥送往葉家。兩人都從來沒來過葉家，路上問了兩個人才找到葉家大院。

  當雙成把車停在葉家灰綠色花崗岩堆砌起來的、氣派又別致的大門外時，五千看著那石門心裡泛起異樣的感覺，她問雙成：「雙成哥，你不覺得這家的大門好奇怪嗎？」

  雙成打量了一眼：「哪裡奇怪了？這大門多氣派啊，一看就是有來頭的大戶人家。快點進去吧，包給我拿著，我在外面等你，你趕緊出來啊。」

  「好的，我馬上出來。」大門關著，五千從側門進去，進門往前走不遠，通道被一片園林假山擋住，朝左右兩邊分成兩條岔路。五千站在那兒猶豫著不知往哪邊走，正好一個頭髮花白，一條腿有點瘸的老人走過來。她是葉老太太的堂弟，因為腿疾一生未婚，一直住在葉家，葉家人都叫他舅公。

  「小姑娘，你是來做客的嗎？」

  「不是，我來送藥給童奶奶的，爺爺，我要往哪邊走？」

  舅公一指左邊：「往這邊走吧，客人都在這邊院子裡。」

  「謝謝爺爺。」五千邁著輕快的步子往左邊走去，走不遠轉過一片竹林，她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寬敞的院子裡熱熱鬧鬧，客人們三三兩兩地隨意聚在一起有說有笑，空氣中洋溢著一派喜氣洋洋的輕鬆氣氛。

  五千掃了一眼院中的人，腦袋裡突然奇怪地變得意識模糊起來。她停下腳步，目光掠過整個院子，最後落在院子最裡面的一株兩三人合抱的大槐樹上。那大槐樹橫伸出的粗壯枝幹上，掛著一架鞦韆，鞦韆下面長滿了嫩綠的小草。看起來這架鞦韆只是個擺設，並沒有人玩。五千盯著那架鞦韆，若有所思。

  童展一眼就看到五千，站起來向她揮手：「五千，這裡！我們在這裡！」

  但五千仿如未聞，她恍恍惚惚地穿過人群，往那架鞦韆走過去。童展有些奇怪，更大聲地喊：「五千！這邊！我們在這邊！你去那兒幹什麼啊？」

  童展的喊聲引起了院中其他賓客的注意，許多人隨著他的目光轉頭看著五千。童展還要再喊，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他身後的童舒攔住他：「別喊了，看她到底要幹什麼。」

  五千走到鞦韆架邊，圍著鞦韆轉了一圈，雙手緊緊抓住鞦韆繩，傻傻地站在那兒望著院中賓客，來賓們也奇怪地看著她。

  五千的目光空空茫茫地掃過賓客，落在院牆邊靠著的一把小鐵鍬上。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快步走過去拿起鐵鍬回到鞦韆邊，推開鞦韆架，開始用力挖起鞦韆下的土來。

  「她瘋了嗎？」童展目瞪口呆。院中所有人都莫明其妙地看著五千，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甚至沒有人出來阻攔她。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誰。葉家人也莫明其妙，雖然他們都見過這個童家小保姆，卻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麼。所有人就這麼傻傻地、安靜地各自站在原地，像一群雕塑一樣，看著五千在那兒奮力挖土。

  當五千挖到大約一尺深的時候，她丟掉手中的鐵鍬，蹲下去直接用手挖泥，好像是發現了什麼東西。所有人全都圍了過去，他們驚訝地發現，在五千挖出來的那個小坑裡，露出一截綠色的塑料布。連葉家人也面面相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五千雙手在土裡用力扒，很快綠色塑料布全露了出來，五千用力往上一拔，捧出一個用綠色塑料布包著的什麼東西。五千把那東西放在鞦韆架上，三兩下撕開已經有些朽爛的塑料布，裡面包的竟然是一個玻璃瓶，玻璃瓶里還裝著鴿子蛋大小的圓圓的各色珠子。

  「啊！」「這是什麼？」所有人都驚呼起來。

  童舒面色慘白，盯著五千：「你是誰？」

  五千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天旋地轉，說不出話來，她看著圍在自己四周的人，卻看不清每個人的臉龐。一個老人艱難地擠到她身邊，是舅公，他抓住五千的手，眼中流下熱淚：「孩子啊，你是紅豆吧？啊？是我們紅豆回來了吧？你是我的寶貝紅豆吧？」

  「紅豆？！」葉家和童家人齊聲驚呼。

  童舒全身冰涼，整個人像被釘在地上不能動彈：五千就是紅豆？

  施霞一個箭步上前，抓起五千的左手迅速拂開她握得緊緊的手指，五千的手掌上全是泥土，施霞用力擦去她掌心的泥，一顆紅痣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紅豆！真的是我的寶貝紅豆！」施霞一聲尖叫，抓住五千的手臂狂搖，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五千眼前一黑，倒了下去。童舒閃電般衝上前，伸手托住她抱了起來。

  雙成在外面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五千出來，手機她也放在包里沒帶進去。他有些急了，隔著門往裡張望了好幾回，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雙成想了想，拿起五千的包，從側門進去了。他記得五千是從左邊岔路進去的，便也往左拐了進去。走不遠他就看到院子裡露天擺放的桌椅，人不多，圍成一堆在很激動地說著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嗎？雙成有些奇怪，走過去問一個服務員打扮的姑娘：「請問，剛才有個穿粉紅色運動服的女孩子進來送東西，你有看到她嗎？」

  那些正在議論紛紛的人一齊回頭看著他，雙成莫明其妙。

  「你是說剛才暈過去的那個姑娘嗎？」

  「暈過去？」雙成腦袋一轟，「她現在在哪兒？」

  那姑娘手一指：「喏，抱到葉家大廳里去了，你是誰啊？」

  雙成哪還有心思回答她的問題，拔腿就往圍著許多人的葉家大廳飛奔。

  五千躺在沙發上，雙眼緊閉，面無血色。葉存厚正努力控制發抖的雙手給她做檢查，葉家和童家所有人急切地圍在四周。

  「爸爸，您放心，孩子應該是受了刺激一時昏迷，不會有事的。」葉存厚安慰一直在撫摸五千頭髮的父親，施霞坐在五千腳邊，雙手也不停地在她腿上揉捏著，眼淚流個不停。

  「這孩子真的是紅豆嗎？哎喲真是！我們怎麼就一直沒發現呢！她手掌心有紅痣，我們竟然從來沒看到！你們也都沒注意到她掌心有紅痣嗎？」白慧不知說什麼好，一直在那兒重複著這幾句話。

  「要是發現了不早猜到她是紅豆了嗎！舅公，你怎麼一下就知道她是紅豆？那個瓶子又是怎麼回事啊？」童展問。

  「是啊舅公，那裡有瓶子我們都不知道呢，你早知道鞦韆架下面埋了個瓶子嗎？」

  舅公擦了擦眼睛：「這個瓶子是紅豆小時候被拐賣前一個月，跟我一起埋下的。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世上能知道這裡埋了瓶子的，除了我，就只有紅豆了，她不是紅豆是誰？童舒，你還記得瓶子裡的石頭麼？那是你小時候送給紅豆的，還騙她說那是魔蛋，埋在地下就可以變出精靈來。紅豆相信了，纏著我幫她埋下，說是等過年送給大家一人一個小精靈。她還讓我不要告訴別人，說這是我們倆的秘密。紅豆被拐後，我也沒告訴別人這事，這麼多年，沒想到這孩子還記得……我可憐的寶貝紅豆啊！她竟然還記得！」

  童舒一直站在施霞身後，沒說一句話，就那麼怔怔地看著紅豆昏睡的臉龐。她失去血色的臉上，眉眼顯得格外的醒目，甚至有些突兀。那昏睡中的面容，完全沒有她平時的恬淡與平靜，看起來竟如此的尖銳和異樣，好像死了一般。

  他當然記得那一瓶魔蛋，當玻璃瓶露出來的一瞬間，他就認出了，那是他小時候送給紅豆的禮物。

  「五千！」雙成的聲音推開了圍在五千身邊的人牆，他撲到五千身邊，一把推開葉存厚，雙手捧起五千的腦袋。

  「五千！五千！你怎麼了？」五千緊閉雙眼，雙成抬頭怒視圍在四周的人，「你們對她做什麼了？誰幹的？」

  童老太太趕緊安撫他：「雙成啊，五千是自己暈過去的，沒人把她怎麼樣，你別激動。」

  「那為什麼不送她去醫院？五千身體健康得很，剛剛在門口她還好好的，怎麼一會兒功夫就暈過去了？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吧！」雙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轉向童舒，童舒卻根本沒看他。

  童振聲連忙說：「存厚，我來介紹一下，這孩子叫雙成，是五千的男朋友。雙成，五千沒事，只是受了刺激暫時暈倒而已，這裡好幾個醫生，你不用擔心。」

  雙成怒道：「受刺激？她受到什麼刺激了才會暈過去？因為她只是你們家保姆，你才不擔心的吧？我擔心！」他伸手去抱五千，「讓開！我帶她去醫院！不麻煩你們。」

  「你別碰她！她是我女兒！」施霞急道，邊說邊伸手用力打開了雙成要去抱五千的手。

  雙成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五千……是你女兒？她是……你女兒？」

  「是！她不叫什麼五千，她是我女兒紅豆！我的親生女兒！」施霞大聲強調，臉上猶有淚痕。

  「五千……自己這樣說的？不可能，你們憑什麼說她是你的女兒？」雙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否認。

  童振聲手按在雙成肩上，讓他坐下：「雙成，這當中還有一些不是很清楚的地方，但五千是葉家的女兒紅豆應該是沒錯的。這裡是五千的家，他們是五千的爸爸媽媽。五千會突然暈倒，就是因為突然想起來這裡是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受到強烈刺激。雙成，聽說你跟五千從小一起長大，我們正好有些問題要問你，也確認一下，五千到底是不是我們紅豆。」

  雙成幾乎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他目光掃過屋子裡每一個人。童家的幾個人他都見過，葉家的人和其他圍觀的客人，他雖然沒見過，但看起來也都是有教養有身份的人，這些人是斷不會跟他這個鄉下小子開這種玩笑的。所有人也都看著他，雙成收回目光，再次投向五千，腦海中一片空白：五千真的是這個看起來如此氣派、如此了不起的人家的女兒？

  他不敢相信。

  「伯父，存厚，我來幫你們問雙成吧？」童振聲在徵得葉家人同意後，開始問雙成：「雙成，聽說你跟五千從小一起長大，是多小的時候？」

  「大約……四五歲吧。」雙成猶豫了一下。

  「那之前呢？你們既然是一個村的，你比她大，應該從她一出生就認識啊？」

  「她四五歲時才到我們村的。」雙成說這話時喉嚨有些發乾。所有人聞言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大家心中已經基本可以確認，五千就是紅豆了。

  「她怎麼去你們村的？我們聽說五千是孤兒，她死去的父母是親生父母嗎？」

  雙成再次猶豫了一下：「……不是親生父母，他們自己沒孩子，五千是他們收養的。」

  「收養？通過什麼途徑收養的？」青瞳立即追問。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我當時也很小。應該是買來的吧，就是因為當初他們家花五千塊錢買了她，所以給她取名字叫五千。」

  「五千……是這個意思？」童振聲無語地看向葉存厚和葉老爺子，兩人臉色凝重，滿臉悲憤；童奶奶伸手握緊了童展的手，不住地搖頭；青瞳和童舒都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卻找不到要打的人。原來，五千竟然是一個這樣的數字！

  向來斯文的施霞一下爆發了，情緒失控地痛哭嚎叫起來，她不知找誰發泄，嘶叫著伸手亂打雙成：「讓他們去死吧！全都去死吧！！我的女兒，我的寶貝紅豆！五千？啊——！就為了五千塊賣了我的女兒！這些該死的傢伙！我要殺了他們！紅豆啊！我的寶貝紅豆……啊！！！」施霞無處發泄悲憤和激動的情緒，哭罵到最後竟然面目猙獰地尖叫起來。雙成嚇住了，一時竟不知閃避。

  施霞的這一聲幾近瘋狂的大叫，倒讓五千睜開了眼睛。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