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梅庵 01

  沖天的火光，仿佛上天在夜幕上投射的一個猙獰笑臉。初冬的落梅嶺，在入夜後向來是寧靜的，可今夜，這寧靜讓那一簇簇蓬勃妖艷地舔食著黑暗的火焰給打破。人們從各自的家中跑出，叫喊著，奔跑著，向著那團火。

  起火的是村西的羅新強家。村長羅承宗指揮亂跑亂叫的村民們救火，一時各種能盛水的東西，所有能拿得動東西的人，都紛紛加入滅火的隊伍。著火的是三間老屋，磚木結構，雖然全村人接力似地往火上潑水，卻終不能將其快速撲滅。大火燒了一個多鐘頭，才慢慢熄滅，而這熄滅，更多的是因為已經沒有什麼可燒的了。

  全村人站在廢墟邊，就著火把的光看那經過水火雙重洗禮後的悽慘景象：屋頂已經全部坍塌，能燒的東西全成了黑炭，廢墟上還有縷縷殘煙在做最後的掙扎。

  羅承宗首先跳進廢墟，幾個年輕人跟著跳進去，他們撥開還在冒煙的木炭，尋找著……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詢問著、猜測著：羅新強家有人在家嗎？

  兩具燒成炭狀的成人屍體，很快被發現。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肯定是新強跟他媳婦！」

  「真慘啊！怎麼起火了也不知道往外跑？這麼早不可能睡覺吧？」

  「你們再找找，他們家那丫頭五千呢？」

  「那只怕是燒成灰了啊。」

  「這火到底是怎麼起來的？我吃飯前還聽到新強跟他媳婦在家爭吵呢！」

  在村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村長帶著的一幫人，依然在尋找羅家閨女五千的屍體，可是他們什麼也沒找到。

  「這就怪了，那孩子哪兒去了？」

  「從新強家買了那丫頭回來，這才多久哇？不到一年吧？連著出事啊。」

  「你們別找了，五千在這兒呢！」就在大家議論紛紛時，一個孩子的聲音在人群後響亮地傳來。大家舉著火把轉身，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姑娘被推到廢墟邊。小姑娘機械地站在那兒，雙唇緊抿，大大的眼睛在火光下一片空洞，毫無生氣，看不出是緊張、是恐懼還是悲傷，像是塑料娃娃。

  「五千，你怎麼在外面？你是怎麼出來的？」

  「你們家是怎麼起火的？」

  「快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

  圍觀的村民亂紛紛地圍著小姑娘問，村長他們也停止了搜尋走過來。小姑娘什麼也不說，似乎聽不到周圍的聲音，看不到周圍的人群，在紛亂的環境中，她死一般的安靜，仿佛一個不存在的人。

  羅承宗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在小姑娘面前蹲下：「五千，怎麼不說話啊？你們家到底是怎麼起火的？」小姑娘依然不說話，眼睛雖然看著羅承宗，眼神卻空茫茫地看在虛無的空中，並沒有聚焦在他的臉上。

  「這孩子是嚇傻了吧？剛才是誰發現她的？」

  一個男孩站出來：「是我先看到她的，她就在那邊牆角下，一個人蹲在那兒。」

  「這就奇怪了，黑燈瞎火的，晚上天又冷，她這么小的孩子，怎麼不在家裡，一個人跑到外面蹲著？」

  「看來要報警，這事有些蹊蹺，對了，通知新鳳了嗎？」

  「已經報了信，這會兒應該快到了。」

  羅新強的妹妹羅新鳳嫁在幾里外的另一個村里。當她接到消息趕來的時候，哥哥家已經燒光。羅新鳳看著兩具燒焦的屍體，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羅承宗讓女人們把新鳳拉到一邊，要求大家不要動兩具屍體，等警察來看了後再處理。

  有人端來凳子，讓悲痛的羅新鳳休息。羅新鳳剛坐下，一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五千，她愣了一下，發瘋似地衝過去，照著她的頭就扇了幾巴掌，又抓住小姑娘亂搖：「你怎麼在這兒？你怎麼沒死？都是你這個災星！自從你來我們家，先是我媽，現在是我哥我嫂子，全讓你給剋死了！你這禍害！你怎麼不一起死！你去死吧！去死啊！」

  周圍的人趕緊把羅新鳳拉開，小姑娘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她又推又打，不是旁邊的人抓著，早倒下了。被這樣對待，五千依然不哭不說話，她幽靈一般的神情，讓周圍的人同情之餘，都覺得有點恐怖，不敢太靠近。

  警察很快就來了。在對火災現場進行勘查後，開始詢問相關人員。

  原來羅新強與妻子結婚多年沒有生育，夫妻倆也因此經常發生爭吵。開始一直以為是他老婆不能生，羅新強動輒打罵，後來在醫院檢查後，才知道有問題的是他自己。從此羅新強自暴自棄，借酒澆愁。羅新強的母親看到兒子這樣，生怕兒子這個家就這麼散了，暗地托人花五千塊錢買回來一個小姑娘讓兒子收養。因為花了五千塊錢，羅新強就隨口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五千。五千到羅家幾個月後，羅新強的母親就中風摔倒後去世；羅新強振作了一段時間，又開始酗酒，三天兩頭與妻子吵架，對五千也十分嫌惡。出事這天傍晚，村里許多人都聽到羅新強妻子的哭罵聲，至於後來到底發生什麼，又怎麼會起火，卻不得而知。

  警察把唯一可能知情的小姑娘叫到跟前。可是任警察怎麼問，小姑娘就是不開口說話，坐在一邊的羅新鳳又開始哭罵起來，甚至懷疑是小姑娘放的火。

  「警察同志，要不是她放的火，這大晚上的，她怎麼可能一個人在外面？大人都跑不出來，她一個孩子能跑出來？要不是她放的火，她怎麼不說話？」

  警察制止了羅新鳳的妄猜：「你這是沒有根據的猜測，據救火的人說，起火時羅新強家的大門是從裡面栓上的，要麼她當時沒回家，更大的可能是她被趕了出來。這孩子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才會失語的。從我們在現場勘查的情況看，死者羅新強頭上有明顯的刀傷，在他身邊還發現有菜刀，據證人稱，在起火前聽到羅家夫妻爭吵。我們推斷，極可能是羅新強喝醉回家，與張蘭芝發生爭吵，張失手殺了羅新強，之後縱火。至於這個小姑娘為什麼在外面，要麼是她剛好出來玩躲過一劫，要麼是張蘭芝縱火前把她趕出來或她自己逃出來的。她應該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才會出現現在這種失語的情形。」

  警察的推測合情合理，村民們聽得紛紛點頭：可不就是這樣！要說五千放火，除了羅新鳳，沒人會那麼想。

  羅新強夫婦下葬前，五千被村長羅承宗帶到自己家裡暫時照顧著。葬禮結束後，羅承宗也向警察反映了五千被拐賣到羅新強家的事，希望警察能幫忙尋找她的親生父母，無奈五千從火災那天被發現時起，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不管誰問什麼，她就是不開口，警察也表示這種情況下很難尋找到她的親生父母。羅新鳳當然不會把她帶回去撫養，羅承宗一家只好繼續照顧五千。

  村長羅承宗四十多歲，他母親年輕守寡獨自撫養兒子長大，因此他事母極孝。羅承宗的妻子桂花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大成和雙成，兄弟倆都在上小學。雖然住在貧窮的小山村里，他們一家三代五口人倒也一直其樂融融。五千被帶到他們家，只是權宜之計，他們全家人覺得這孩子可憐，對她十分的照顧。特別是桂花，雖然有倆個兒子，她心裡還是一直希望有個可愛的女兒，五千的到來倒讓她得償心愿。

  冬天的山村，是悠閒且懶散的，仿佛被時間遺忘。羅新強家這一場大火在兩個月後，也漸漸被人們淡忘，倒是五千始終不說話成了村民們的心病。村里人有事沒事就逗她說話，可不管大家用什麼辦法，五千如泥塑般就是不開口。羅承宗甚至帶她去看過醫生，醫生也無奈地表示這是心理創傷，只能等她自己走出來。羅承宗與母親妻子商量，打算過了年正式收養了五千做女兒。

  雖然五千不說話，大成和雙成都很喜歡這個妹妹，上二年級的雙成還把自己的課本拿來教五千認字，五千不會說話卻一直乖乖地聽，有時還自己拿著課本默默地看。羅承宗發現她似乎喜歡看書，心裡盤算著明年送她上學，也許她就會開口說話了。

  臨近年關，村前的漁塘要抽水打魚了，這可是落梅嶺村的一件大事。大人小孩全聚在池塘邊，等著水乾魚現。池塘里的水越來越淺時，滿塘的魚兒開始慌亂地不停地躍出水面，每一次魚躍都會伴隨著岸邊圍觀村民的一陣歡呼。水基本抽乾，魚都擱淺了，村裡的男人們穿上皮褲開始下塘捉魚了，一條條一筐筐的魚在歡樂的笑聲中被送上岸，等在岸上的女人們提了井裡的水，洗去魚身上的泥漿，再按大小分堆放好。大成和雙成跟村里其他孩子們一樣，各自拿著捕撈的傢伙在塘邊撿漏兒，村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小孩子在塘邊撿漏捉到的魚，不管是小魚小蝦還是大人沒發現的埋在泥中的大魚，都歸撿到的孩子自己所有，不必放到大人們捉到的魚里平分。這對孩子們來說是最開心也最有成就感的事，雖然大家撿到的大多只是些小魚小蝦。

  五千也沒閒著，提著小桶跟在大成雙成身後裝魚。不知是不是大人們存心要給孩子一些撿漏的樂趣，漏掉的小魚小蝦還是很多的，孩子們不能走到泥深的地方，都是穿著靴子在淺處找，為了捉到遠處的魚，只有藉助自己做的各種工具，大多是綁了長杆的小撈網。五千在大成雙成身後跑來跑去，不一會兒靴子上、手上、甚至臉上，就都是泥了。羅奶奶在岸上喊大成雙成看著五千，別讓她陷到污泥里了，兄弟倆嘴裡答應著，眼睛卻不離開泥里的魚。

  五千手中的小桶里裝了快半桶小魚，她看著那些魚，臉上罕見地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就在這時，大成抓到一條小鯽魚扔過來：「五千，快撿！」五千趕緊跑過去，雙成也跟著扔過來一條：「又來了！五千。」五千手忙腳亂地去抓活蹦亂跳的小魚，大成和雙成看到她忙亂的樣子，都笑了，雙成對大成說：「哥，五千在笑哎。」大成點頭：「我剛才就看到了，要是她開口說話就好了。」

  終於抓住兩條小魚放進桶里的五千，一抬眼看到腳邊大約一米多遠外的泥巴里似乎有條魚，五千盯著那兒看，那魚動了動，竟然是條大魚。五千激動得臉都漲紅了，她指著那魚，眼睛看向大成和雙成，那邊兄弟倆卻背向著她正聚精會神地在泥里搜尋。五千急了，再看回來，那魚又用力彈了彈尾巴，真的是條漏掉的大魚！五千看到不遠處有個孩子似乎要往這邊來，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聲：「魚！」

  所有在塘邊捉魚洗魚的人聽到這一聲大叫，都被定住似的安靜下來，大家驚訝地看向五千：這個沉默了幾個月的孩子終於開口說話了！這一個「魚」字，因為憋了太長時間，當它從五千嘴裡說出時，穿透了所有的聲音和喧鬧。

  大成首先反應過來，順著五千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了魚，他連跑幾步，顧不上淤泥把靴子都陷掉了，光著腳搶到那邊抓魚，一下手才發現竟是一條一尺多長的大鯉魚！大成又驚又喜，這樣的大漏他長這麼大還沒碰到過。那魚自然是不甘心被一個孩子就這麼給抓住，奮力掙扎，大成哪肯放過它！不顧泥水的冰冷，整個人撲上去就在泥里抱起了那條魚。那魚拼命掙扎，拍打的尾巴濺得泥漿亂飛，大成雙手死死抱住魚，整個人成了泥人。周圍的人注意力迅速從五千的開口說話轉移到大成的奮勇捉魚上來，看到大成狼狽的樣子，無不哈哈大笑。

  雙成看到哥哥已經抱住了那條魚，連忙跑到五千身邊，興奮地搖她：「五千，你能說話了？真的能說話了？」

  五千茫然地看著他。

  「再說一句唄！」

  五千清澈的眼睛看著雙成，沒有開口。

  「叫我哥！叫呀，叫哥，不是，叫二哥，快叫呀！」

  「二哥。」五千的聲音清晰且有些羞澀。

  雙成激動得扔掉手裡的竹杆，向岸上大聲喊：「奶奶奶奶，你聽到了嗎？五千說話了！媽，你也聽到了嗎？五千真的開口說話了哦！」

  沒有人回答雙成，但大家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