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一切都過去了
2025-02-17 12:09:32
作者: 琴瑣
她取手帕來擦拭,卻更暈開了去,右手無名指變成了紅色,在五指中很是耀眼。嗣音不愛染指甲,也不愛那水蔥似的長指甲,若非偶爾應景戴幾副護甲,平素那雙手就是原原本本的模樣,而她本就十指纖長,即便沒有長指甲,依然美得叫人羨慕。
而在彥琛看來,女人的手沒有長指甲,就生生地少了幾分厲害氣息,更加顯得柔和溫婉,但宮裡的女人都是那樣裝扮,他也就從沒提過。所以嗣音身上讓他意外的事情,根本就數不過來。
此刻聽見動靜抬頭來看,瞧她那鮮紅的指甲如沁了血一般,竟又是一種美,只是現在的他沒有那份心思。
「把風衣脫了,一會兒出去會冷。」淡淡一句說罷,彥琛又低頭換了一本新的奏摺,嗣音應聲去脫下風衣,才回眸,不知奏摺里寫了什麼讓人生氣的東西,但見皇帝天眉緊蹙,眸子裡隱隱含了一股怒氣。
等她再回過來,彥琛已寫了批語,重重地將奏摺扔到一冊,伸手揉一揉眉間,竟是十分疲憊,嗣音探手邊上那碗茶,已觸手生涼。她自然地端起來想出去著人換熱的來,彥琛突然一句「放下」,嚇到了她。
皇帝伸過手來端起茶碗,掀開蓋子,便見那茶色已深濃。
「喝了涼茶傷身體,讓臣妾去換熱的來。」嗣音道。
彥琛抬眼看她,愁眉不散,竟是有幾分賭氣地味道,硬是喝了一口。那冰涼苦澀的茶水自咽喉滑入胃裡,驚動了四肢百骸,一股子冰涼從脊椎直直地沖向後腦。
嗣音上手來奪過皇帝手裡的茶碗,一橫心道:「皇上若不痛快,打罵臣妾出氣便是,您若要折磨自己,臣妾見不得,你若偏要臣妾眼睜睜看著,臣妾只有一死了。」
「放肆!」彥琛大怒。
嗣音自知失語渾身一顫,卻緊緊握著茶碗不放,只是他的目光太銳利,讓人不敢正視。
「你也會拿死來威脅朕了?什麼時候學得這些功夫?朕竟是一點也沒察覺?是啊……朕不知道的事,又何止這一件?」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她這個「做賊」的人自然心虛的,就算皇帝什麼都不知道,但只要這麼說一句,她就覺得自己已經被從裡到外看得透透得了。
「拿過來,朕要喝茶。」彥琛的聲音很沉很沉,沉得讓人會覺得仿佛要被拖入深淵裡。
嗣音倔強地看著他,她可以忍受皇帝的脾氣、威嚴,可以忍受自己被質問被責怪被委屈,但絕不能忍受他折磨自己,他是她的天,她此生最大的依靠。
一抬手,嗣音咕咚咕咚喝下那一碗冰冷的涼茶,冷得她渾身都發顫,等彥琛伸手過來奪走茶碗,只剩下碗底浸潤得酥爛的茶葉,而嗣音的嘴角還掛著深濃的茶水,她默默地抹開去,連手都冷得發抖。
彥琛心裡的火蹭得就從眼睛裡冒出來,怒而撩了茶碗,在一片碎裂聲中捉住嗣音的肩膀,厲聲問道:「你以為朕不敢把你怎麼樣?你以為朕真的這輩子都離不開你麼?誰允許你忤逆朕了?你可知欺君之罪要如何論處?梁嗣音你不要忘了,你還欠朕一條欺君罪。」
嗣音的心好似被人緊緊扼住了扭曲著,疼得她幾乎要落淚,可她不能哭啊,她有什麼資格哭呢?
「只記得皇上說過,在臣妾這裡沒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嗣音聲音微顫,緩緩地說,「嗣音不知道皇上能不能離了她,但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離不了皇上,除非有一天……皇上不要她了。」
彥琛的手上是用了很大的勁道,等他醒過來,竟感覺五指微痛,他這微痛在嗣音身上該是怎樣的深重?粗蠻地撕開嗣音的衣領,果然肩膀上深濃的紅印從肌膚里透出來,看得他觸目驚心。
「你知不知道,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敢喝這碗涼茶?」彥琛問。
嗣音點頭,又搖頭,一言不發。
「你知不知道背叛君王的下場?」
「臣妾知道。」嗣音定下心來,直視丈夫的眼眸,「可臣妾從未背叛您。」
彥琛緊緊地盯著她,恨不得將她鎖進自己的眼睛裡,生怕自己有一瞬不看著她,她就會從眼前消失。她太珍貴了,他是有多麼害怕失去她,這一輩子就是連這座皇位他都不曾如此患得患失。
「朕在做什麼?」他忽而苦笑起來。
嗣音怔住,發現丈夫眼裡的戾氣漸漸地淡了,緊鎖的天眉也微微鬆開,說這一句話竟是要向自己敞開心扉嗎?
「朕在做什麼?分明是自己無用,卻來折騰你。分明是別人傷害了朕,卻偏偏都怪在你的身上。好像你就該受氣,好像你來到朕的身邊,就是讓朕……」
等不到皇帝把話說完,嗣音已將雙手握到他的掌上,雖然此時此刻他在震怒中,可那隻手還是那麼溫暖,自己被一碗冷茶澆得透心涼,只在這會子才覺得有所緩和。
那冰涼的小手一觸即肌膚,燥熱的心就覺得隨之開始安寧,順著纖白的手指看上去,那張臉上書滿了心疼和不舍,還有淡淡的愧疚從眼眸里透出來,她那一雙不會騙人的眼睛,是天下最稀有的瑰寶,而這份瑰寶,完完整整地屬於他,屬於他這個驕傲的帝王。
「朕……這個帝王,當得好啊!」彥琛的聲音微顫,「朕斥責泓昀連一個家都管不好,如何替朕分擔這天下事,可回過頭來看看自己,那些年為了皇位而拼搏的時候,朕又幾時管好了那個家。筱苒的孩子沒了、蠻兒的孩子也沒了,留下的,卻又不是……」
「皇上!」嗣音倒抽一口冷氣,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打斷他的話,可是她不想聽,那件事既然已經這樣了,能不能就不要提?
他們彼此相愛,愛得深刻,愛得無以復加,相互坦誠是愛,可無言的默契也是愛,也許最珍貴就在於沉默,只要彼此心意相通,那些事就讓它埋入心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風化,最終消失殆盡。
受了傷,就該即刻療傷,除非你不想活下去,不然一次次地翻出傷口來示人,傷口何時才能癒合,隨之帶來的只是生命的消亡。即便那傷口不在肉體上,心死了神散了,靈魂脫離了軀體,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人不是為了痛苦而活著的,難道不是嗎?
「皇上做了臣妾以為最對的事情,您沒有任何錯,錯的是他們,您沒有負任何人,是他們辜負了您的恩澤。」嗣音說著,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為皇位拼搏不是為了您自己的私慾,您算計得是天下蒼生的安寧。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過去了,而當時當刻,一切又不是這樣的。皇上,您為什麼要自責,您看不到百姓因您的長治久安而露出的笑臉嗎?您不記得自己說的,歷史會證明一切嗎?」
彥琛看著他,那是男人最屈辱的事啊,為什麼她要強迫自己去淡忘和無視?她是怎麼想的,是心疼自己,還是覺得本不該如此糾結?
「嗣音不要皇上自責,您為什麼要用別人的錯誤將來折磨自己?那您要把嗣音放在何處,嗣音對您的一片心意,還抵不過這一件事嗎?」
彥琛雙目通紅,淡淡的淚水浸潤了眼眶,他自然是不會哭的,可是哪一個男人能忍受這樣的事,哪一個男人又能大度地去沉默去成全,甚至還要被人誤會?他做這個帝王,就是為了來承受這份無奈的嗎?
嗣音緩緩地走到他身邊,將他的臉頰貼在自己的胸前,如安撫淑慎那般安撫他的丈夫,「一切都過去了,彥琛,一切都過去了……」
彥琛低語:「朕不想泓昭一輩子活在恐懼里,朕一想到他在湖邊看著朕落下的眼淚,就心疼!」
「都過去了。」嗣音淚如雨下,哽咽至不能言語,她捧起彥琛的臉,她要看清他的眼眉,看清她最愛的男人,他胸懷天下、仁慈寬容,不管世人如何誤解他,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
「皇上,什麼都過去了。」嗣音泣不成聲,伏到他的胸前哭得像個孩子。她太感動、太心疼,上天是有多眷顧她才要她經歷如此美好的人生。
「嗣音會瞧不起朕吧,那是每個男人最……」
嗣音搖頭,猛地搖頭,她伸手抵住彥琛的唇,哽咽著說:「世上沒有比皇上更好的丈夫和父親,嗣音眼裡再沒有別人,也容不得任何人了。
彥琛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紅鼻子紅眼睛,說話又抽抽搭搭的模樣,竟是那麼可愛,壓在心底的事終有一個口子宣洩出來,渾身都鬆了。他憐惜地抹去她面上的淚水,點點滴滴都不願放過,他捨不得嗣音哭泣,這是他最珍愛的瑰寶。
其實這件事在舊年中秋後他就已察覺,可為了泓昭,念著與慧茹幾分舊情,再有和晏珏的手足情,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帝王選擇了背負這個恥辱,沉默再沉默。
這一回柳美人的事觸動了他,他發現了嗣音的惶恐,察覺到耿慧茹和泓昭的不安,他無法保證後宮將來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因為他篤定無法公平地去對待每一個女人,他不恨她們負自己,可他害怕嗣音惶恐,不想泓昭不安,這兩個人都沒有錯,他們是無辜的。
雖然每見到泓昭就會提醒他這個恥辱的存在,可他自己明白,更多的還是心疼這個孩子,那一日在湖邊為他療傷,看著他在惶恐和感動交織中落下淚來,那一刻他便明白,自己必須保護這個孩子,他何錯之有?
而他也覺得這樣的事,該男人和男人來面對面解決,所以在柳艷那件事之前,他早已和晏珏私下見過,眼看著晏珏願以死贖罪,但求皇帝放過妻兒、放過耿慧茹和泓昭,他覺得這個溫潤如玉的十皇弟至少還是有一個男人的擔當。於是他對弟弟說,且留他的項上人頭,要他一生忠於自己。
本以為事情會就此淡去,可柳美人的事突然橫添出來,震動了宮內宮外。晏珏會選擇出家他並不意外,當皇后提議自己挑選一個孩子去繼承香火時,他才發現這樣不失為最好的保護泓昭的辦法。
但他終究是男人,去做這一件事,就無異於撕裂本就難以癒合的傷口,他忍不住會去想耿慧茹該多高興,而當言說自己冷酷逼迫兄弟那樣的流言傳到耳朵里,他更是壓抑不住心內的怒火,事有可忍有不可忍,他不明白自己為誰辛苦為誰忙,背負那麼多,到頭來只落得如此惡名。
糾結的抑鬱無法排解,幾乎將他折磨得瘋狂,召見嗣音來並非有心要衝她發泄,他怎不知這個女人一度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面而幾乎抵上她的性命,可是看到她,那些怒火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來,仿佛只有看到她被自己欺侮得痛苦顫抖,才能喚醒他心裡的感知。
事實證明,他真的這樣去做了,而梁嗣音也做到了。
「朕是不是只會欺負嗣音?」他平復了心境,語調不再那麼沉,化作了一片溫柔,如同對著初齡。
「嗯。」嗣音嗚咽,委屈地看著他,眼底的嬌柔再不是那喝下一碗涼茶的倔強。
彥琛愛憐地親吻她的面頰,像是要撫平她心裡的傷,含笑道:「怎麼那麼笨呢?上趕著叫朕沖你發脾氣,也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躲得掉嗎?這輩子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嗣音嗚咽,也伸手來想要撫平丈夫面上的憂愁和疲倦,「皇上還生氣嗎?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您都那麼凶地罵過我了……」
「再像方才那樣喚一次朕。」彥琛深眸微合,痴痴地看著她。
「嗯?」嗣音愣住,但見他微微瞧見自己的呆樣皺眉,忙想起來,竟是嫣然一笑百花遲,一聲「彥琛……」言罷,羞澀難當,沒入他的懷裡去。
「嗣音。」彥琛柔柔地喚她,低頭埋進她的肩胛,悄聲說,「朕失了泓昭,怎麼辦?」
嗣音仰起臉來看他,天真地以為他要說什麼,誰知皇帝卻悠悠一句,「所以嗣音來補償朕,初齡一個人不能滿足朕,朕想要我們兒女成群。」
出於本能地搖頭,待回過味來發現丈夫瞪了眼睛,嗣音又忙不迭點頭,可想想自己還是太吃虧了,又連連搖頭,氣得彥琛捉了她說,「朕才高興幾分,偏要朕生氣是不是?」
「你看,皇上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吃虧受委屈的總是我。」嗣音嘟著嘴撒嬌一般說,言畢卻柔柔地湊上來,輕悠悠蕩入彥琛心骨一個「好」字,隨即滿面通紅,羞澀難當。
彥琛卻心滿意足,如孩子般沖她說:「朕餓了。」
「粥只怕還是熱的。」嗣音說著挽了她,慢慢地將皇帝拉到桌邊坐下,麻利地從簍子裡取出粥碗試了試冷熱,便擺了勺子送到彥琛面前,「正好能吃,皇上也吃兩口,臣妾去找方永祿要別的東西。」想了想又湊到他面前說,「方永祿說您今天一整天都沒好好吃飯呢,您說您不好好吃飯,怎麼和嗣音兒女成群呢?」
彥琛竟是一愣,旋即失笑,將她拉到懷裡說:「要不要試一試?朕是誰?幾頓飯就能餓著了?」說著探手到嗣音的腰際輕揉,她哪裡吃得住撓癢,又哭又笑地求饒,弄得嬌喘連連益發得嫵媚動人。
這笑聲隱隱傳到涵心殿外,方永祿真是豎起耳朵聽了許久的壁腳了,方才那瓷器碎裂的聲響震得他肝顫,這會子總算是聽見笑聲,抽離了一半的魂魄終於回歸肉體,他長嘆一聲,「真真一物降一物。」言罷覺得自己這句話似乎味道不對,想了想也不免失笑。
有小太監湊上來討巧,被他撣了拂塵揮開說:「沒眼力見兒的東西,還不趕緊去備膳,等著皇上請你不成?」
眾人見大總管臉色轉霽,都知道裡頭沒事了,無不樂呵呵地去幹活,至少今夜他們不必擔心做錯什麼惹怒皇帝而要得腦袋搬家。
所謂一物降一物,也不知殿內這兩個人是誰降服了誰,但至少今夜嗣音是逃不掉了。誰叫她強迫彥琛喝下一整碗燕窩粥,人家有的是精力將她搓圓揉扁,那一夜的旖旎自是不必再提了。
翌日早朝,十王爺晏珏正式辭去所有官職,王位則有五皇子過繼承襲,泓昭頭一次踏入聆政殿,卻是來捨去皇子身份,接下聖旨改變自己一生的命運。讓皇帝欣慰的是,這孩子進退得宜表現極好,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而晏珏的剃度儀式也將在是日下午舉行,皇帝昭告天下,言明十皇弟入佛門乃是為黎民百姓而侍奉佛祖,其心可嘉可表,當受萬民敬仰。於是剃度儀式也辦得隆重,讓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自然,讓那一段真相那一段不堪永遠被匿藏。
因是算得上父親出家剃度,小十王爺泓昭被允許去護國寺觀摩儀式,離宮前他再往後宮叩別皇后和生母,耿慧茹默默垂淚的模樣,旁人也只當是她捨不得兒子。待眾人散了,嗣音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符望閣,昨夜被折騰得渾身酸痛,且又卸下心頭那麼大一件事,她累得只想倒頭大睡。可才睡安穩,身上就被重重的一撲,淑慎不知何時回來,正膩著睡眼惺忪的她說:「母妃讓我出宮去吧,我和泓曄都想去看十皇叔剃度,您讓母后恩准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