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下)

2025-02-07 18:21:11 作者: 薄慕顏

  四房的內院主屋內,盧媽媽正在回稟,「今兒是六小姐的生辰,外頭男客不多,大都是咱們家的親眷,隻堪堪坐了兩座。」

  「誰要聽這些了?」四夫人不耐道:「老爺呢?」

  盧媽媽心裡嘆了口氣,知道馬上又有一場閒氣要生,硬著頭皮回道:「老爺帶著何家表少爺,正在外頭應酬……」

  「啪!」一個茶碗成了犧牲品,碎了一地。

  四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道:「那是他親兒子呢?別人家的小野種,這麼上趕著的貼著做什麼?眼裡還有沒有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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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媽媽嘆氣,「七爺吃虧在年幼,還得等個十年功夫才能出去應酬。」

  此話不提還好,一提又勾起了四夫人的傷心往事,幽幽道:「要是……,第一個哥兒保住了,到現在……」

  要是那個孩子活著,此刻都應該已經娶妻生子了。

  ----這一切,都是柳氏害的!

  當初自己進門不到三個月,就有了身孕,人人都說自己是個有福氣的,----自己亦是滿心歡喜,以為丈夫的冷淡隻是因為不熟悉,等有了孩子,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大嫂的母親作壽,丈夫偷偷溜了跟著過去柳家。

  自己居然以為丈夫隻是貪玩兒,還在婆婆面前百般掩護,真真可悲可笑!

  ----直到隔了幾日去書房送湯,才發現丈夫整日躲在書房裡,不是用功,而是為他和柳氏的姻緣傷懷。

  那一首首讓自己作嘔的詩,便是見證。

  當時年輕氣盛,大吵大鬧之下要撕掉那些酸詩,丈夫攔著不讓,爭執之下自己絆倒在地,----腹痛如絞,最後落下來一個成形的男胎。

  之後夫妻間爭吵不斷,自己小產傷了身子,後面連著好幾胎都沒有保住。

  時隔八年,歷經千辛萬苦方才生下杏娘。

  四夫人陷入回憶半晌,一擡頭,正好看見一臉不快的大女兒進來,不由問道:「今兒不是很熱,你怎麼不在外面玩兒了?」

  杏娘氣呼呼坐下,「五哥好偏心,送給妹妹的胭脂六兩一盒,我的才得八錢!」

  「八錢銀子一盒的還不好麼?」四夫人剛要斥責女兒幾句,忽地一頓,「老五送什麼胭脂給蓮娘了?六兩一盒?」

  盧媽媽亦是咂舌,「這也太貴了吧。」

  「真的!」杏娘見她們不信,頓時急了,趕忙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袁表姐親口說的,什麼惠春閣最貴的宮粉胭脂!」

  四夫人滿心疑惑,「老五什麼時候這般大方了?」

  杏娘將頭扭向一旁,撇嘴道:「偏心!隻對九妹妹大方!」

  ----這就更加不對勁了。

  四夫人清楚自己的侄兒,----吃喝玩樂十分捨得,但那是對自己,蓮娘既不是他的親妹妹,又是剛回來的,毫無感情,哪裡用得著如此破費大方?

  難道……,是小女兒在撒謊不成?!

  蓮娘從小流落在外沒有人管,沒見過什麼好東西,最是容易被騙了!四夫人再想到何家那根刺兒,越發的懸心起來。

  她原本就不是藏得住事兒的人,又是面對自己女兒,還擔心摻雜了何家,恨不得立馬就去問個究竟!好在蓮娘到底是她自己親生的,須得留幾分面子,今天賓客滿門,委實不是問話的時候。

  忍了又忍,方才暫且壓下不提。

  第二天,早起問安後便留了顧蓮裡屋說話。

  「聽說,老五送了你一盒惠春閣的胭脂?」

  顧蓮不明白母親怎麼關心這個,但見母親臉色不好,周圍更是一個丫頭都沒有,本能的覺得沒有好事,趕緊回道:「是。」

  四夫人臉色冷冷的,「你可別撒謊。」

  顧蓮忙道:「女兒不敢。」

  「春曉!」四夫人朝外喊了一聲,等人進來,吩咐道:「去把老五送給蓮娘的胭脂拿過來,讓我瞧瞧。」又叫了嬌蕊,讓把杏娘得的胭脂也取過來。

  片刻功夫,春曉和嬌蕊前後腳進來放下胭脂。

  四夫人將兩個胭脂盒都打開,看了看裡面的胭脂成色,再次問道:「到底是誰送給你的?給我說實話!」

  「……是五哥。」

  「還敢胡說!」四夫人指著桌上的胭脂,怒道:「若都是老五送的,為何兩份胭脂會不一樣?你的六兩一盒,杏娘的八錢一盒,老五憑什麼對你這麼好?」

  「這……,女兒也不知道。」顧蓮隻覺一頭霧水,沒想到堂兄給姐姐的不一樣,心下亦是不解,「興許是女兒剛回來,五哥當做見面禮給的,所以比姐姐的好一些。」

  「更是扯謊!」四夫人嚴詞厲色,「老五是個什麼性子,我清楚的很!他何曾給過妹妹們值錢的東西?更別說用自己的月例銀子去買!」聲音一沉,「再問你一次,到底是誰給你的?!」

  難道母親懷疑自己跟人私下傳遞?顧蓮真是無奈了,解釋道:「女兒才回家,根本就不認識什麼人,哪裡會有外人送我東西?真的是五哥給的。」

  ----老五絕不可能花大半個月的月例,送這麼貴重的胭脂!

  小女兒睜著眼睛說瞎話,還死不認帳,四夫人氣得不行,將那胭脂盒朝地上重重一摔,「你從小不在我身邊長大,就管不了你了?!」

  「啪」的一聲,那漂亮的胭脂盒整個兒倒翻過來,灑了一地紅色粉末,----叫人詫異的是,居然掉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絡子!

  顧蓮隻覺得腦子裡「嗡」的一下,……這、這是神馬狀況?!

  四夫人也怔住了。

  母女倆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半晌沒有聲音。

  四夫人站了起來,上前揀起那個小玩意兒,看了看,「同心方勝……」重重摔在女兒面前,「你還敢說是老五送給你的?!」

  「母親……」顧蓮也急了,慌亂中,想不出什麼理由來解釋,跪下道:「女兒不知道怎麼會有這個,但的的確確是五哥送的,母親若是不信,可以叫來五哥對質。」

  「對質?」四夫人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尖聲道:「我會把自己女兒的醜事讓別人知道?你打量好了我不敢去問,所以就有恃無恐是吧?」

  顧蓮隻覺百口莫辯、頭疼不已,委屈道:「母親……,我說的都是實話。」

  ----摔!到底是誰要這麼陷害自己?!

  心裡隻有一個聲音,一定要弄清楚!一定要還自己一個清白!否則連母親都不相信自己,以後還要怎麼活下去?

  空氣仿佛被什麼東西凍結住了,令人壓抑窒息。

  顧蓮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喚道:「母親……」

  四夫人冷冷的看著小女兒,目光十分複雜,有震驚、有失望、有傷心、有厭惡,但更多的卻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看得顧蓮脊樑發寒,像是臘月天裡被人澆了一盆冷水。

  ----腦子因此清醒了些。

  說到底,母親還是沒有真正的接受自己。

  顧蓮漸漸冷靜下來,緩緩道:「母親不相信女兒所說,自然有母親的道理,但是請容我再說幾句。」

  四夫人冷哼,「我看你還能說什麼?」

  顧蓮儘量讓在自己站在旁觀者角度,以免陷入情緒裏,「母親且想一想,如果真的是外人送給我的,裡面還有這個東西……」揀起那個小小的同心方勝,放回盒子裡,輕聲反問,「我又豈會不收藏好?還這麼大大咧咧隨便放著?」

  四夫人一怔,緊繃繃的臉色有些鬆動。

  顧蓮接著道:「今兒袁家表姐的頭髮亂了,到我屋裡梳妝,還見了這盒胭脂。」滿心無奈的苦笑,「我如果有隱情的話,就算再傻、再笨,再不懂事,也不可能拿出來給外人看見,否則……,女兒還有何臉面見人?」聲音誠摯,「母親,女兒真的不知情。」

  「你真不知道?」

  顧蓮不知道母親喜歡吃哪一套,但示弱多半不會錯,心裡的確有委屈,於是淚盈於睫哽咽道:「女兒真的不知道,真的。」

  四夫人的臉色變了又變,推測道:「那……,就是別人托老五的手轉交的。」

  顧蓮收起眼淚,小聲道:「想來多半如此。」

  四夫人皺眉問道:「那麼你覺得會是何人?」

  ----眼下可不是扮小嬌羞的時候。

  顧蓮前後想了想,擡頭道:「如果說外男,女兒隻見過何家表哥一個。」

  ----好你個何庭軒,坑爹啊!

  姐說不識字,你就整一個同心方勝絡子,要是說識字,你還不得寫一封情書?就是死了,也是一個冤死鬼啊!

  「果然是這個小畜生!」四夫人勃然大怒,恨恨的盯著那個胭脂盒子,「就知道他們沒安什麼好心!這般下賤歹毒,居然想來禍害我的女兒!」

  顧蓮鬆了一口氣,……隻要母親還認自己是她女兒就好。

  四夫人站了起來,上前一腳將那胭脂盒踢的老遠!

  「母親……」顧蓮對她的脾氣多少有些了解,趕忙拉住她,急急道:「眼下我們並無真憑實據,便是去問五哥也不會承認的,何表哥更不會承認!再說這事若是鬧開,吃虧的可是我們四房啊。」

  ----自己的份量不夠,整個四房的份量總該夠了吧。

  四夫人氣得咬牙切齒,惡聲道:「我不會饒了那小畜生的!」

  顧蓮又道:「而且我們隻是猜測而已,到底是不是他,好歹得先弄清楚了再說。」

  「又不能問,如何能夠弄清楚?」

  

  「女兒有一個法子。」

  四夫人低頭,微微蹙眉看向小女兒,「……你說。」

  ******

  「哎喲。」五奶奶眼裡閃過一絲詫異,打量著杏娘,「五妹妹今兒得空,過來說說話呢?」又問,「是不是給你五哥打的絡子得了。」

  「給!」杏娘一臉不快,將一條攢金線的梅花絡子拍在桌上。

  母親一向都肯慣著自己,不過這次……,居然叫自己過來質問堂兄,為什麼不買一樣的胭脂,----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畢竟胭脂放在妹妹那兒,自己回頭一樣可以拿了用的。

  沒想到母親堅持要自己來問,正好要送絡子,於是便過來了。

  「這是怎麼了?」五奶奶笑道:「誰惹我們五妹妹生氣了?快與嫂子說說。」

  「五哥偏心。」杏娘本來就不滿,眼下又是母親讓自己來的,更覺理直氣壯,「送給我的胭脂八錢一盒,送給九妹妹的六兩銀子一盒,都是妹妹,一碗水卻不端平。」

  五奶奶的臉色變了變,「什麼胭脂這麼貴?」

  「惠春閣裏京城運來的宮粉胭脂啊。」

  五奶奶乾笑了一聲,「看你五哥粗心大意的,有這樣的好東西,都不說給我一起捎上一盒。」又問:「是什麼樣子?回頭我讓丫頭去買。」

  「嗯……」杏娘仔細描繪了一遍,「鵝蛋形的紅色雕漆盒子,梅花圖樣,裡面的胭脂有些肉桂色,用起來輕紅香潤十分服帖。」

  五奶奶笑得僵硬,「聽起來,的確是好東西的樣子。」

  等人一走,就立馬讓丫頭去惠春閣打聽。

  「真的是六兩銀子一盒?!」

  五奶奶氣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一下午坐在門口,等著五爺一進門,便攆了丫頭氣惱質問:「你倒是大方,居然送人六兩銀子一盒的胭脂!哪兒來的銀子?」

  五爺沒有回過神來,「什麼胭脂?」

  「你送給蓮娘的,忘記了?」五奶奶咬了咬唇,「又不是你嫡親的妹子,用得著這麼大方嗎?」一聲冷哼,「你隨便寫一幅字,或是畫一幅畫兒,全了禮數就夠了。」

  「嚷什麼嚷?」五爺不耐煩,端起桌上的熱茶喝了一口,「又不是我買的,不過順手做個人情罷了。」

  「不是你買的?」五奶奶一怔,繼而滿臉不信,「那還能是誰?誰會願意替你做這個冤大頭?!」

  「你管呢!」五爺懶得解釋,擡腳要出門,「反正不是我!」

  五奶奶惱了,抓住他,「你不說,我就告訴娘去!」

  五爺止住腳步,----母親一向跟四房的人不和,要是以為自己亂花銀子,還是花在給四房的丫頭送禮上面,肯定少不了一番訓斥。

  可是妻子的樣子,不得一個解釋是不肯罷休的。

  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揉了揉額頭,「罷了、罷了,我告訴你。」提前叮囑,「不過你的嘴可要牢一點兒,別說出去了。」

  五奶奶冷哼道:「你倒是編!」

  「我編什麼?」五爺聞言煩躁起來,氣道:「是何家表弟!他看上了九妹妹,想找機會送個東西表表心意,便記在我名上讓轉交一下。」

  五奶奶張大了嘴巴,吃驚道:「表弟看上了蓮娘?」

  「就是他!」

  五奶奶的娘和柳氏、大夫人是姐妹,以她的立場,自然是跟何庭軒更親近,四房隔得遠,才不會去想顧蓮的名節問題。

  第一反應隻是覺得詫異,「娘一向不喜歡四房的人,這門親事怕是不成吧。」

  五爺懶懶坐下,「愛成不成。」

  「親事且放著先不說。」五奶奶一聲冷哼,「今兒杏娘過來發脾氣,說你給她的胭脂和蓮娘的不一樣,要再買一盒一樣的。」

  「我哪有那份閒錢?」五爺不光愛玩兒,還好賭,----為著妻子不肯給嫁妝,兩口子都不知道吵了多少架了。

  五奶奶瞪了他一眼,「少看我,我才不做這個冤大頭!」

  「行行行!」五爺跳了起來,「誰惹的麻煩,誰來收拾。」端起熱茶喝了一口,「我去找何表弟,讓他自己把這個窟窿也給補上。」

  ******

  「五小姐走後,五爺和五奶奶就大吵了一架。」盧媽媽低聲回稟消息,「後來五爺出了門,找到了何家表少爺……」

  四夫人一聲冷笑,「我就說肯定是那個小畜生!」

  「雖說知道了人……」盧媽媽嘆了口氣,「卻也不能怎樣,隻有往後把四房的院門看緊一點,別讓外人再傳遞東西。」

  「外人?」四夫人譏諷道:「我們家五爺怎麼會是外人?!」

  盧媽媽無言,「我知道了,一定會仔細盯著的。」

  到了下午,杏娘得了一盒和妹妹一樣的宮粉胭脂。

  滿心得意過來告訴,「娘,五哥也給我買了。」

  四夫人隻覺得鬧心的很,又不好說明,----心下打定主意,回頭就讓人再去買兩盒一樣的,把大女兒的那一盒換了,再給小女兒補上一盒。

  ----省得想起何家的人就覺得糟心!

  大女兒是個口無遮攔的,這件事還是不告訴她為好。

  「夫人。」檀香在外頭傳話,「葉家的人報喪,說是他們家大爺沒了。」

  盧媽媽吃了一驚,「報喪?!」

  看那葉家大奶奶的年紀,不過三十歲左右,葉家大爺想來大不了幾歲,怎麼突然就……?年紀輕輕的,英年早逝真是叫人可惜。

  四夫人皺眉,「就是你們回來時,幫過一次忙的葉家?」

  盧媽媽點頭道:「正是。」

  四夫人有些不悅,「咱們家和他們沒有交情,居然這麽正兒八經的來報喪,不去倒成了我們失禮了!」

  盧媽媽陪笑道:「他們商戶人家,自然是盼著和官家的人有往來、有面子,往後好做生意的。」見主母不高興,「要不……,我送點東西過去弔祭一下。」

  四夫人猶豫了下,「罷了,叫蓮娘過來。」

  盧媽媽頗為詫異,問道:「夫人要帶著兩位小姐一起過去?」

  「既然都報信上門,就與他們幾分體面罷。」四夫人隨口敷衍,又道:「等下蓮娘去行了,杏娘又不知道什麼葉家。」

  杏娘撒嬌,「娘……,我也想出去逛逛。」

  「胡說!弔孝是去玩兒的?」四夫人斥了一句,心下微微後悔,----先前對小女兒太過嚴厲了些,也怪自己性子急,就單獨陪她走一遭算是安撫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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