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2025-02-04 15:31:03
作者: 許諾晨
其實是誰並不重要,對桃姬來說,世上便只有兩種人。一種人叫伏羲,可惜獨一無二便只有那麼一個,從前屬於她,卻已經不再屬於她。一種人叫除了伏羲以外的其他人,這種人倒是千千萬萬,而且大部分都願意屬於她,但可惜她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住。
這天晚上,天岳殿與百花宮皆是喜氣洋洋。
百花宮前廳高朋滿座,燈火通明,桃姬的寢殿卻一片昏暗,連宮燈都未曾點上一盞。新姑爺翠仙翁並未換上吉服,且早早退了席,一路穿堂過殿行至桃姬門前,躊躇良久,方鼓起勇氣推開紅木門扉。
寢殿內,桃姬斜靠在臨窗的一張美人靠上,懷中抱著逍遙琴,眼神空茫。淡淡月色隔著雕花的窗欞照進來,在她絕色的容顏上映出模糊的影子。
桃姬抬眼瞧見翠仙翁,視線落在他翠衫白眉上,回想一番,道:「原來是你?你,是不是救過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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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仙翁心中歡喜,便不再計較一次兩次的問題。因他自己是個樂天派,便很難了解非樂天派的人生觀。無論如何,他終於有了長長久久與她在一起的理由,她眼下雖傷心,卻終會好的。他第一次慶幸自己是個可與天地同壽的神仙,有千千萬萬年的歲月可以用來等她。
龍音與桃歌並肩立在寢殿內的角落,桃歌寂然道:「若她能放下,或許便不會有今日。可『放下』二字,又談何容易。」
龍音點點頭,他能清楚感受到,隨著幻境中時光的流逝,桃歌已變得與從前不大一樣,想必她的靈慧魄已慢慢恢復。卻不知她有沒有憶起與蚩猛的那一段過往。
幻境中桃姬懶懶起身,仍穿著比武招親時一襲盛裝的喜服,袖口用**的金線繡著鴛鴦,臂彎里挽著長長的朱色沙曼,似月色下一株婷婷的牡丹。
她走到翠仙翁身前,廣袖輕撫,寢殿內七十二盞青銅燈盞次第點亮。龍鳳喜燭灩灩流光,更襯的她緋紅的唇艷色慾滴。她卻面有愧色,睜大眼睛瞧著他,道:「對不起,我騙了你。什麼比武招親,全都是騙人的。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百花宮籠在漆黑夜色中,唯有桃姬的寢殿此時亮若明星,仿若空曠野地中燃起的一把荒火,不動聲色,卻灼傷人心。
桃姬接著道:「你想必也聽說過我與伏羲的故事。這張琴,喚作逍遙,從前是我最寶貴的東西,今日起,卻不是了。請你替我將它還給伏羲,這本就是屬於他的。」又從廣袖中摸出一幅曲譜,輕輕道,「這一曲《桃花庵歌》,是我畢生心血所作,我已將一身修為皆溶於此。以逍遙琴奏《桃花庵歌》,既可令枯木重華、腐骨生肉,亦可毀天滅地,令萬物化作劫灰。讓伏羲好生保管,莫要落入妖邪之人手中,亦算是我為仙一世,為天地正道留下些功德。」
桐油燈盞中燈花「噼啪」一跳,火苗又亮了些許。翠仙翁接了琴與曲譜,眼前大片大片的紅仿佛朱厭身上的妖火,竟要灼傷他的眼睛。桃姬她,這是在向他交代後事麼?
桃姬說完這一席話,仿佛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腳下一軟,跌進翠仙翁懷裡。她終於再也不能堅強的綻出一抹輕笑,眼角流下的淚水凝在臉頰。
翠仙翁驚惶交錯,感覺著她身上的仙澤一寸寸枯竭,像秋日裡最後一朵凋零的花。他任由她靠在肩頭,急道:「你究竟對自己做了什麼?你是個神仙,與天地同壽的神仙,你掌著天下樂奏,四海花事,你怎麼能將自己弄成這樣?」
桃姬望著窗外,眸子中顯出一點苦澀的情緒,聲音飄在半空中,暗啞而憔悴:「凡世有一句話,叫做『只羨鴛鴦不羨仙』,直到今日我方才能理會。我不會死,我只是太累了,想睡了。《桃花庵歌》已記載了我所有的愛恨,天下樂奏,奏的無非是人心。若她有機緣能得道成仙,便讓她替我活下去。只願她不要與我一般,遇到這樣一個不該遇到的人。」
話畢,便緩緩闔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任憑翠仙翁如何呼喚,也再沒有睜開來。
桃歌眼圈微紅,一滴清淚自眼角滑落。龍音勸道:「桃姬睡了這麼多年,總比清醒著痛苦來的輕鬆。如今伏羲早已魂歸離恨天,若她有一日能醒來,那些恩怨情仇,也都不再重要了。」
桃歌卻道:「我了解她,她遲遲不願醒來,只因她放不下那些執著。即便伏羲已去,她仍被心中的愛恨苦苦折磨,便只能選擇永不醒來。」
幻境中隨後的種種,如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畫卷,在眼前漸次展開。翠仙翁痛失桃姬,在百花宮中枯坐百日,動了仙根,幾欲成魔。百日之後,他將《桃花庵歌》的曲譜親手交與伏羲,並一忍再忍,終於忍住了將他打死的衝動。
但逍遙琴曾是桃姬最心愛之物,他覺得伏羲不配再得到這件至寶,但自己若留下又怕桃姬會不高興,便自作主張拆了逍遙琴一根琴弦,以控制琴的殺傷力,並任由缺了弦的逍遙琴流落三界。
彼時仙魔兩界戰事已了,雙方談判許久,議定劃碧落泉而治。翠仙翁已離了仙籍,便攜了桃姬的仙體在碧落泉邊尋了處幽靜的所在,避世隱居。他雖精通醫術,但對桃姬這樣一睡不醒的患者著實無從下手,便用畢生功力凝成一方白玉靈柩,將桃姬仙體置於靈氣最盛的福山壽海中養著,一日一日等她醒來。
幻境裡飛瀑寒潭,紫竹妖嬈,顯是在有去無回谷中。翠仙翁目如朗星,長眉入鬢,幾縷亂發略顯落拓,屈膝靠坐在白玉靈柩邊,翠色錦袍若茵茵芳草鋪了一地。他左手高高提起一隻翡翠酒壺,長長的酒線映著微熹日光,灌入略顯涼薄的唇間,辣的他眼眶泛紅。
酒壺空了,被他揚手擲入寒潭,驚得魚兒四散。翠仙翁將滾熱臉頰貼上寒意森然的白玉靈柩,捏了個訣兒,金光一閃,又幻化成了個白眉小童的模樣,喃喃道:「我便是只紙紮的風箏,線一直牽在你的手裡,可陪伴我的,卻總是只有風。在百花宮掃地的兩百年,是我離你最近的時光,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雖然那時,你並不記得我,但我心中已很知足。自今日起,你一日不醒,我便一日是百花宮的灑掃小童。我有許多許多的時光可以等你,桃姬,許多許多。」
龍音此時方才知曉,翠仙翁一把年紀,為何還是個小童的身量。
問世間情為何物,都是一物降一物。桃姬為了伏羲,翠仙翁為了桃姬,十萬年前的這一筆情債,怕是永遠再難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