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成佛

  一千年前，他似一隻迷途的小狗般，在夜夜面對孤寂的長夜與眾妖的呼喚聲中迷失。他伸手揭下鎮壓自己肉體的封印，又將那封印粘在了那些折磨著他的痛苦的過去之上。從此，他忘記過去，跪他為師，從此踏上西遊之程不問歸途。

  五百年前，他親眼看著他為救自己而化煙消散，懷著一腔不甘怒火苟延殘喘，自地獄爬出，只為替他復仇。

  可他……竟對他自稱「貧僧」。

  「你說『貧僧』而不是『為師』？」孫悟空用他已然沙啞的聲音，冷笑著問道，「到底是誰忘了過去？是你，還是俺老孫？？

  孫悟空的雙目盡赤，臉龐因憤怒而扭曲。

  那個人，緩緩地揚起了手。

  「悟空，貧僧已經沒有了九環錫杖，沒有了那足以解救蒼生於水火的袈裟……貧僧，不再是你的師父了。」

  說著，他又笑道：「從你換下那件圍襖就己不是。」

  

  孫悟空低下頭，他臉上流下的鮮血，正順著他臉側的鬃毛緩緩流下，一滴滴，滴落在他如破布一般的圍襖之上。

  那正是一心替他縫製的破如爛布的圍襖。

  「悟空，你身上的圍襖都破了，為師替你縫了這一件，如何？」

  耳畔，忽又響起了一心的聲音。

  孫悟空緩緩轉過頭，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此時此刻的一心，正站在一片廢墟之中，望頭望著他們。他的九環錫杖在颶風中錚鳴作響，他的袈裟似火，似驕陽，似永不服輸的信念，獵風而舞。

  在他的身後，是寶象國滿面驚恐遍體鱗傷的百姓們；是害怕得擠成一團的眾生的靈魄。

  他那么小，卻為了保護他們而勇敢地站在他們的身前，用他小小的手，持起這重若千鈞的九環錫杖，披上那關係著眾生悲苦的錦斕異寶袈裟。

  孫悟空仿佛又曾看到那個即便遍身污穢，也把袈裟緊緊抱在懷裡的、小小的人兒，又聽到他用清脆的聲音認真地說：「觀音菩薩說過，披上了袈裟，便意味著從此天下蒼生的悲苦與未來，三界萬物的苦難與解脫，都系在了我的身上。我可以自己骯髒遍布，可以自己臭如糞溝，卻不能讓眾生蒙塵。」

  孫悟空那傲然而立的身體，微微地晃了一晃，火眼之中的憤怒與堅持，都「觀音菩薩說過，披上了袈裟，便意味著從此天下蒼生的悲苦與未來，三界萬物的苦難與解脫，都系在了我的身上。我可以自己骯髒遍布，可以自己臭如糞溝，卻不能讓眾生蒙塵。」

  好一個……不能讓眾生蒙塵……

  孫悟空的形再次晃了一晃。

  「唐玄奘，你想以死洗淨你雙手沾滿的鮮血，哈哈，那是不可能的！」楊戩的雙目盡赤，他額頭的那隻一直緊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

  萬道毫光自他眼中而生，照得蒼穹一片刺目。自那雲層之中湧出傾盆大雨，嘩嘩地下著，企圖將那燃燒的火焰熄滅。

  唐玄奘只是微微一笑，他緩緩地伸出了雙手。風，自地底洶湧而上，吹得他的一襲白衣翻飛，寬大的袖子更像是一隻白色的巨鳥，張開巨大的雙翼將火焰掀動。

  「快走！」

  他發出雷霆般的巨大聲音，孫悟空看到了，他那蒼白的雙臂上，已然有血色的蓮花圖騰在蔓延，似有生命般，綻出一朵又一朵的血紅蓮花。

  血蓮花！

  孫悟空的眼睛，陡然間瞪得大了。

  想起來了！

  億萬年前，當他還是剛剛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小猴子的時候，就曾經見過他！那時，他在花果山所有的夥伴們都一個接一個地因為衰老死去。孤獨的他，悲傷的他踏上尋找永生答案的旅途。

  「我要去找！找到是誰規定了我們誰生誰死，我要打倒他，捏碎他！我要教所有的眾生都可以自由的選擇生死，可以自由自在，可以隨心所欲！」那時候，還是一個小猴子的孫悟空，信誓旦旦地說，「我要這眾生，都隨己意！」

  「好啊，」那時候的和尚，曾這樣笑著對他說，「正好，這也是我想要做的事。不如，我們約定一個時候，一起去吧。」

  一起去吧……一起……去西遊……

  「去吧，悟空。去做我們早已經約定好的事……去尋找那個答案，去開創那個未來。」即便是在如此強勁的風中，他的笑容，也還是那樣清晰，一如億萬年前那般，半點都不曾改變。

  「是貧僧……洗去了你們所有的記憶，只希望……你們能夠忘了貧僧，忘了五百年前那些紛繁的過往。那些生、離、死、別，那些一起經歷過的所有熱血征戰……這樣，才會在這一刻真正的絕別之時，不會那麼痛苦……」他說，「走吧，別回頭。讓貧僧這雙沾滿了鮮血的手，去焚燼連同貧僧一起的所有罪惡……」

  「和尚……」

  「師父……」

  「師父……」

  「師父！」

  唐玄奘，只是微笑著望著孫悟空，望著豬八戒，望著沙悟淨，也望著敖烈。

  他，他們，都很清楚，這將是他看他們的最後一眼。

  這一次，他將真正的——灰飛煙滅。

  「悟空，八戒，悟淨，敖烈……你們要記得，成魔，很容易。只要渲泄心中的不滿，只要將所有的憤怒與恨意付之於殺戮，將所有的欲望付之於行動便可。可是……如果想要實現那個誓言，想要到達那個最終的世界……就一定要成佛。」

  成……佛……

  孫悟空血紅的眼中，亮起了一抹火星，繼而迅速地燃燒成一片火海。

  「你若死了，我等成佛何用？」他憤怒地咆哮。

  「悟空啊……」唐玄奘笑了，笑得像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那麼溫暖，那麼寬和，那麼的……讓他絕望。

  「想要讓眾生都獲得平等、想要眾生獲得最終的自由，並為此不惜身處煉獄百鍊成鋼……那種心情，就叫做慈悲。成佛，不是高高在上不是血流成河不是永享極樂，而是將眾生脫渡出無邊苦海的慈悲……可惜……貧僧腳踏萬千魔屍一路踏血而來，早已經沒有了成佛的資格。」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平和，平和到像五百年前，他為眾生講經說法，聽在孫悟空的耳中，滿是苦澀。

  「五百年了，你們一直護送貧僧。這一次，就讓貧僧送你們去吧……去到那個地方，去到我們早就約定好的地方……西天。」

  當「西天」那兩個字響起來的時候，孫悟空眼前早已然被一片刺目的金光籠罩。這片金光如此耀眼，如此強烈，而這金光所帶來的力量又是如此之大，即便他想要衝破，也終是衝破不開。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將自己吞噬。

  「師父！」

  「師父！」

  「師父啊！」

  豬八戒、沙悟淨、敖烈……他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孫悟空張了張嘴巴，最終……還是沒有吶喊出聲。

  在這無盡的金光之中，他看到一個火紅的、小小的人影呈半弧形向後飛去，像是被某種力量擊飛一般。

  小……小和尚？

  孫悟空怔了一怔，緊接著，他便用盡全身的力量，不顧一切地朝著小和尚撲了過去，將他穩穩地接住，攬入懷中。

  「悟空……」一心的小手，緊緊地捉住了孫悟空破舊的圍襖，他圓圓的臉上，儘是淚光。

  「他死了，唐玄奘，他死了……」一心哽咽著，終是張開大嘴，號啕大哭，「我不是唐玄奘，我不是唐玄奘！但是我應該替他死的，這樣你就不會痛了，我的心，我的心也不會痛了，嗚嗚嗚……」

  在一心的胸膛，那個心臟所在的位置，鮮血，正一點點地滲透而出。

  沒有任何之物傷他，只是……就這樣地在流著血。

  孫悟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別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說，「我們……去西遊吧……」

  去完成，那最後的誓言。

  不論生死幾許，不論幾世輪迴，這西遊，永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