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最痛之痛

  在這樣的一個時刻，好不容易見到了那個傢伙的真身。等了整整五百年的相見，他卻還在逞英雄，孫悟空，你到底還能多幼稚？

  然而幼稚之徒若能清醒認識到自己的幼稚，便也不叫幼稚了。

  唐玄奘只是微微一笑，便微微地側過頭，望向羅剎。

  「還有一柱香的工夫，羅剎，把你要說的話，說出來吧。錯過了這一世的相逢，再見面，又不知要多少個百年。」

  一柱香的工夫！

  唐玄奘的話讓敖榮都禁不住渾身一震。

  是了，他怎麼就忘了，馭魔之術籠統就只有兩個時辰，若錯過了將羅剎驅趕的最佳時刻，她就將永遠奴役敖烈。而敖烈，亦永遠不會擁有他的神識，而成為真正的行屍走肉了。

  「一柱香……」羅剎終於在唐玄奘的提醒下恢復了意識，她那僅剩下眼球還沒有被血絲覆蓋的眼睛，望向了唐玄奘，「唐玄奘，果然什麼都瞞不住你……」

  唐玄奘沒有說話，他輕輕地揚手，將孫悟空的金箍棒架到了一邊，然後信步行至一旁，負手而立。

  像是完全與眼前的一切化為一體般，他收斂起了他強大的氣場，卻依舊光華耀眼，無法忽視。

  

  「呵……」羅剎笑了，只這簡單的一個動作，便讓她吐出了大口的鮮血。

  「你？」

  孫悟空的火眼之中，閃過了一抹錯愕。

  「沒有想到嗎，王，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運用那種馭魔的傀儡之術。相識了千年，你還是不了解我嗎……我是……我是絕對不會傷害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啊……」

  孫悟空怔住了。如今的孫悟空已然是超越了魔王等級的存在，他很清楚地知道，馭魔之術乃是神這個無恥種族用來奴役魔，用魔來當他們擋箭牌、保命符的可惡法術。魔對於他們來說，是奴隸，是武器，是可以隨時隨地傷害、丟棄或者殺戮的玩具，甚至會在必要的時候充當他們用來吸食靈魄的食物。

  他們以此為樂，並以此為榮。而真正的馭魔之術一旦完成，施法者就絕對不會受到傷害。所有的傷害，都會加諸在魔的身上，除非施法者死，這種傀儡之術才會得以破除。

  自上古時代起，便有無數法力強大的魔王慘死在神的奴役之下。為了擺脫被神奴役的命運，魔族們開始加倍努力地修行，抵抗住神族的奴役。終於，魔族練就了可以抵抗神族意念寄生的法術，也使得神族只能靠獻出靈力與肉體才能夠與魔達成交易。因為這越來越大的犧牲代價，和此種法術對於施法者殘酷的反噬，它漸漸地被世間所遺忘了。

  孫悟空本以為是敖烈自己冒了傻氣而讓羅剎得以奴役他的意識，卻沒有想到，羅剎並沒有真正完成傀儡之術。她保留了最後一絲法力，不至於傷害到敖烈的性命，但自己，卻會因為承受了雙倍的傷害而造成加倍的法力反噬。

  也就是說，還有一柱香的工夫，她就要離開敖烈的身體，離開這一世的輪迴。

  ——以損耗她幾千年來所有的修為作為代價。

  「我本以為我可以的呢……王……」血淚，從羅剎的眼中緩緩地滑落，已然是一片墨黑。她臉上的血管已然是如蛛絲般密布，而敖烈身上的血絲卻正在慢慢地褪去。隔著如墨汁一般模糊了視線的血色血淚，羅剎哀傷地望著孫悟空，道，「我本以為我可以狠下心來殺掉你，為所有羅剎一族報仇，為我這整整五百隱藏在黑暗裡苟延殘喘的恥辱復仇。可是……可是我現在終於明白，最痛之痛，不是這五百年來的恨，而是我看著你受到傷害時的心。王啊……你的血，你的傷，你的痛，才是我最大的痛啊！」

  這些話，從羅剎顫抖的唇里說出，是那樣的悲傷。孫悟空臉上的不耐和不屑神情微微地滯了一滯，他攥著金箍棒的手，亦微微地緊了一緊。

  「能不能給我一個理由，五百年前……到底為什麼沒有出現？」羅剎牢牢地盯住孫悟空，問，「求你……」

  為什麼……沒有出現……

  孫悟空的身形禁不住輕輕地震了震，迷茫與猶疑在他的臉上出現，卻只是短短一瞬。他最終還是扭過臉去，冷哼：「胡言亂語，煩死了。」

  「王，你……」

  羅剎正欲再說些什麼，身體卻開始了猛烈地顫抖。

  黑色的血管已經將全身都緊緊包裹住了，她的形體，正在慢慢地碎裂，如同這已然龜裂成數塊的地面，越裂，越碎，逐漸慢慢地化成灰燼。

  最終，還是要離開嗎？

  用這樣的方式，遠遠地看著他。追尋了整整五百年的答案，卻最終也沒有找回。

  「我……我在人魔大戰的屍山血海里奄奄一息，留著最後一口氣，就只為等你出現。可是……可是你連個理由，都不肯給嗎……」

  羅剎艱難地向孫悟空伸出手，她的手，也開始碎裂，眼看，便要破碎。

  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這隻已經令人不敢直視的手。

  如此柔軟，如此溫暖，如此令人心安。

  那正是小和尚一心的手。

  「不要哭，」一心說著，將臉湊近了羅剎的耳畔，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什、什麼？

  羅剎的眼，猛地瞪得圓了。她震驚而又錯愕的臉是她在這世上最後的表情，很快，她便化成了無數破碎的碎片，被風無情地吹起，上揚著飛向無盡的虛空。

  一心抬起頭，凝望著這漫天飛舞的黑色灰燼，它們像是一隻只翩然起舞的蝴蝶，那樣美麗，卻也那樣哀傷。

  「我師父說過，蝴蝶是眾生貪戀的執念，因為放不下上一世的情，才在世間留戀。」

  溫和的聲音，就這樣輕輕地說著，伴隨著那些黑色的「蝴蝶」，漸飛漸遠。

  「喂，小和尚，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孫悟空扛著金箍棒，斜睨著一心，問。

  「沒什麼，」一心抿起嘴巴，笑了一笑，「只是講了我的一個夢，一個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