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夢回燈影蟬釵落(3)
2025-01-31 14:40:24
作者: 馬小丁
第二十五章
夢回燈影蟬釵落(3)
傍晚,流光般的晚霞在天幕逶迤拖開,仿若孔雀艷麗的屏羽,竹語帶著風聲匆匆入殿,低低道:「太后,溫禧太嬪求見。」
朱成璧剝了一隻金橘吃了,方接過竹息遞來的松羅帕子揩一揩手,緩緩道:「她來做什麼?」
竹語輕輕道:「許是錢小儀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她臥床養病,耳報神倒是靈通。」朱成璧微一凝眸,徐徐道,「今日有何人去過壽安宮?」
「莊和太妃,還有順陳太妃。」
朱成璧嗤的一笑,額上的鳳仙花花鈿越發嬌艷:「溫禧太嬪素來在言語上不甚得先帝心意,能活到現在,還不是她們二人的庇佑與提點?也罷,讓她進來吧,外面也夠冷的了。」
溫禧太嬪匆匆進殿,一襲撒乳清色底子菸草綠錦衣撞入,宛如楚楚可憐的一抹青草碧痕,她俯身下跪:「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接過竹語奉上的一盞檸檬蜜露,那淺淺的金色仿若採摘了妝檯上最細膩的胭脂粉,讓人食指大動。
朱成璧悠悠道:「你何罪之有啊?」
溫禧太嬪且懼且驚,不敢抬首:「嬪妾有罪,竟不知凝脂與錢小儀暗通款曲,嬪妾失察,望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的目光如利劍在她身上輕輕一轉,壓了聲音道:「是麼?僅僅是失察?」
竹息會意,微微一笑:「失察也便算了,至少比暗中勾結、散播流言要好得多。」
溫禧太嬪嚇得一顫,慌忙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明鑑!嬪妾能苟活至今日,全靠太后娘娘憐惜,嬪妾就是有九個膽子,也萬萬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朱成璧淡淡望她一眼,拿了勺子在檸檬蜜露里緩緩一轉,挖出一塊色澤晶瑩的蜜露品著:「溫禧太嬪越發能言善語了,可見是得人調教,不像從前那般。」
溫禧太嬪愈發謙卑:「嬪妾謹言慎行,亦是太后娘娘偶然提點。」
「罷了,地磚寒涼,跪久了對你身子不好,既然是你的過失,你就好好在壽安宮裡呆著,左不過先帝一朝,你也算是個明白的,若是跟賀婉儀與錢小儀一般的不知好歹,哀家也不會給你太嬪之位。」
溫禧太嬪面露喜色,再度叩首行禮:「多謝太后!多謝太后!嬪妾必定日日祝禱,為太后,為皇上祈福!」
待到溫禧太嬪下去,竹息遲疑著問道:「太后不疑心溫禧太嬪麼?」
「她沒有那樣大的心胸,若非如此,哀家豈會留她性命至今?」朱成璧以手支頤,緩緩道,「若說她是不知凝脂與錢小儀之事,哀家也不相信,左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竹息低低道:「太后仁慈。」
朱成璧幽幽一嘆:「從前哀家被夏夢嫻與林若瑄百般算計,數度質問上天,正道為何被奸佞之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年,哀家利用閔瓊蘿算計夏夢嫻,利用鄭慕寧算計昭憲太后,其實說白了,若非夏氏姑侄害死閔瓊蘿的母親、追殺鄭慕寧,哀家也不能輕易得手。只是話說回來,難道哀家害死的人就少麼?」
竹息心底一驚,忙柔聲勸慰道:「太后娘娘也是被逼無奈……」
朱成璧緩緩搖頭:「所謂被逼無奈,不過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話罷了,當年夏夢嫻害人,難道就是有意為之?當初韓雅潔挾持玄凌,如今錢小儀行刺哀家,哪一個不是對哀家恨得緊的?哀家步步行至此地,亦是踩著無數人的性命啊。」
竹息極少見到朱成璧這樣的神色,心裡的悲涼亦是一陣一陣湧來,如濤聲不得停息,她凝眸思索,片刻方道:「太后娘娘,請恕奴婢直言,所謂正道,在紫奧城,素來是掌權者才能說了算,彼時夏夢嫻害死二殿下、五殿下、七殿下,既是她自己的苦處,也是為了確保帝位無虞,若非儀元殿御座之上那塊『正大光明』的牌匾,有誰願意下手害人性命?」
竹息眸光微沉,娓娓道來:「所以娘娘也明白,正道並非天道,天道難測,正道卻可易主。大周開國,如今已是第四代皇帝,這後宮裡的事,落在史書上,不過就是冰冰冷冷的一筆,誰歿了,誰晉了位,誰誕下皇嗣,女人間用心血、用青春苦苦換來的富貴榮華,遠遠抵不過帝王將相的生平瑣事。但是,即便是那寥寥數筆,也要精彩,也要讓人過目不忘,這樣的本事,才能得正道眷顧。平民蒼生,往日裡叩拜天地,叩拜皇室,他們又知道什麼?宗廟裡敬奉著的,那才是名正言順;其餘的,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有膽量入這紫奧城,就是拿了命來做賭資,贏了的,自然是萬目仰仗,輸了的,也只能認命了。」
朱成璧緩緩吐出一口氣,似是懸著多時的心事放下,她緊緊握住竹息的手,感喟道:「這番話,是說到哀家心坎里去了。」
竹息垂了眸子溫順道:「國大家大,太后娘娘振作,才是萬民的福祉所在。」
太妃的宮宇殿閣,比之嬪妃的住處,依然是華麗堂皇,只不過比起那些嬌艷年輕的面容,卻是一日一日沉寂在祝禱聲與祈福聲里,木魚篤篤地敲著,檀香逸逸地浮著,連青花大缸里的金魚、紋金架子上的鸚哥,都似兀自沉睡著。
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行至壽祺宮前,正巧慧語出來,望見朱成璧前來,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點一點頭:「莊和太妃睡了麼?」
「回太后娘娘,我家主子還未睡,正在為九王爺裁製新衣呢!」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就好,哀家也有些日子沒來瞧過玄汾了。」
舉步進殿,莊和太妃正抱著玄汾跪在地上迎候:「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幾步上前,殷殷攙扶起她,溫婉笑道:「多少年的姐妹了,不用如此拘禮。」
莊和太妃受寵若驚,忙道:「尊卑有別,嬪妾萬萬不敢失禮。」語畢,她喚過慧語抱好玄汾,方盈盈攙著朱成璧落座,笑吟吟道,「太后娘娘政務繁忙,嬪妾不敢叨擾太后,只是今日,太后怎的得空來壽祺宮呢?」
朱成璧淺淺一笑,伸手向玄汾道:「來,讓母后抱一抱。」
慧語忙將玄汾抱到朱成璧懷裡,朱成璧凝眸於玄汾天真無邪的面龐,心下歡喜,吻一吻他柔軟的眉梢,玄汾竟嘻嘻的笑了起來,伸手便去摸朱成璧的下巴。
莊和太妃忙喚道:「汾兒,不許胡鬧!」
玄汾聽得莊和太妃說話,忙放下了手,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妹妹也真是,小孩子正是好玩的時候,這樣管束著畏首畏尾的可不好。」
莊和太妃陪笑道:「嬪妾是擔心汾兒弄皺了太后的衣裳。」
朱成璧笑著握一握玄汾的綿軟的小手,低頭輕輕一吻,似是自言自語:「汾兒跟凌兒小時候一樣,都是頑皮的性子,只是凌兒長大後沉穩,畢竟是皇帝了。但是,清兒往日裡活潑,如今卻也穩重了不少,多好的一個孩子,見了哀家就斂聲斂氣的,好沒意思。」
莊和太妃心裡一怔,忙道:「六王爺性子穩重些,也是讓太后娘娘放寬心,再說他於詩書詞賦格外用心,許是書看久了,書卷氣濃了的緣故吧。」
朱成璧淡淡一笑,將玄汾抱到慧語手中,徐徐道:「玄汾長得很好,可見當初交給你帶是對的。」
莊和太妃謙虛道:「是太后娘娘眷顧,也是憐憫嬪妾失子。」
朱成璧點一點頭:「先帝一朝,你與順陳太妃是哀家最為信賴的,而且你協理六宮,也幫襯了哀家不少,只是這封太妃一事,哀家讓欽仁太妃排在了你前頭,為太妃之首,你心裡不曾怨恨哀家嗎?」
莊和太妃聽出話中深意,嗅出那一抹如淡水無痕的機鋒,不敢含糊,起身下跪,誠懇道:「欽仁太妃侍奉先帝年久,又誕下襄城王,更撫育樂安長公主,嬪妾雖然協理六宮,但位序有別,嬪妾不敢居於太妃之首,否則,便是折煞嬪妾了。」莊和太妃微微一頓,又道,「更何況,太后娘娘處處照拂嬪妾,關照嬪妾的父親,嬪妾自是感動萬分,又怎會在位分上斤斤計較?」
朱成璧凝神片刻:「是了,你大度不爭、行事極妥帖,哀家是欣賞你的。只是溫禧太嬪的事情,你去勸她來向哀家請罪,就不怕踏進這趟渾水,惹得哀家懷疑麼?」
莊和太妃聞言有須臾的遲疑,良久,似是下足了勇氣,低低道:「當年欽仁太妃生辰……」
「果然是你麼?」
莊和太妃叩首道:「太后娘娘是忌憚嬪妾麼?如果嬪妾對娘娘不忠,當年偶然撞見您與攝政王之事,就會向先帝告發。但是嬪妾沒有,因為嬪妾這樣做,既是成全了娘娘,也是成全了自己。」
朱成璧一怔,似是撥雲見日,剎那間照見了萬里晴空,清光瀲灩,碧空澄澈,不由道:「難道你?」朱成璧怔忪良久,低低一嘆,疲倦地倚靠在美人墊上,望著不遠處的唐三彩螭吻香薰靜靜出神,香霧裊裊間,似望見剛剛入府的萬瑾瑜,那樣嫻靜爾雅的女子,眉間卻總有清愁如薄霧瀰漫,似水年華,如上好的蜀錦鋪成而開,絢麗了紫奧城的歲月,也沉靜了心中的執念。
須臾,朱成璧只低低道:「你若想見他,自有你萬全的法子,只是不要像哀家這般,弄得沸沸揚揚。」
莊和太妃似是不敢置信,眼中有水霧凝聚,微乾的嘴唇輕輕顫抖,再度深深叩首:「嬪妾謝太后娘娘!」
朱成璧幽幽一嘆,只望著那縈紆飛旋的香霧,沉思不已。
莊和太妃竭力掩飾眼角的淚意,靜靜道:「這是金猊延壽香,太后娘娘聞著可舒心?」
朱成璧微微轉眸,似有萬般的繾綣情懷煙消雲散:「罷了,罷了,原是哀家多心。」
莊和太妃一愣:「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好好撫養玄汾,宮裡的日子,也好多個盼頭。」
語畢,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而出。出殿的那一刻,竹息低低問道:「太后娘娘還要查下去麼?」
「再查又如何?已經傳成這樣,還是算了。」朱成璧徐徐轉身,見莊和太妃恭敬行禮,裙袂翩飛間如百合悠然綻放,不由感慨道,「左不過是各有各的難處,我就當成全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勾心鬥角,我真是累了,就讓凝脂跟錢小儀背負所有的罪過去吧,也是為我自己積一份德。」<,又名鴟尾、鴟吻(音吃吻),一般被認為是龍的第九子。喜歡東張西望,經常被安排在建築物的屋脊上,做張口吞脊狀,並有一劍以固定之。《太平御覽》有如下記述:「唐會要目,漢相梁殿災後,越巫言,『海中有魚虬,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於尾,以厭火祥。」文中所說的「巫」是方士之流,「魚虬」則是螭吻的前身。螭吻屬水性,用它作鎮邪之物以避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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