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沈予寧的婚期定於農曆六月，沈予凡以回家省親為由，請了五天的假，妹妹出嫁後的第二天，沈予凡約好友小聚，期間沈愛玲接了通電話，這才向沈予凡提及方母生病的事，而沈家父子都在外地，兩個女兒又嫁得比較遠，一時難以抽身回家照料方母。沈愛玲的丈夫如今經營了兩家餐館，沈愛玲也就沒再打工，就管著自家的生意，方少凌只好托沈愛玲幫忙，在方家父子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有空去方家走走，畢竟家裡就只有方母和李嫂兩個女人，要有個什麼，也不知李嫂能不能忙得過來。

  小聚還沒結束，沈愛玲就被一通電話支走。沈予凡回到家考慮了許久，終於決定去方家走走，看看她曾經的「婆婆」。方母待她不薄，她不能因為和方少凌斷了夫妻關係而忘了她老人家曾經如何厚待於她。沈愛玲也說了，方少凌明天才會回來，她今天去看看她老人家，應該也無妨。要是這回不去拜望，將來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去方家看她。

  沈予凡按照沈愛玲的意思，去藥材店買了給方母熬粥用的薏米，這才打車前往方家。

  其時李嫂剛倒好溫水，準備服侍方母吃藥。聽見門鈴聲，料想會是沈愛玲，畢竟自老夫人病倒之後，就數沈愛玲來方家次數最頻繁。

  當方家大院外的鐵門被從裡面拉開後，眼前熟悉的容顏讓李嫂愣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思考。

  「予凡？」

  「李嫂。」

  

  沈予凡打量著眼前的李嫂，她瘦了，頭上的銀髮愈加明顯。

  「你怎麼來了？」李嫂的詫異溢於言表，在說這話的同時才倏地意識到該給沈予凡讓道，好讓她進來。「來，快進來。」

  李嫂邊領著沈予凡走向屋裡，邊心想著她為何而來。

  離主屋越來越近，沈予凡心中的回憶越是迅疾而猛烈，和方少凌的點點滴滴都一一躍上心頭。

  「李嫂，我聽愛玲說……」沈予凡心中的緊張更甚於頭一回以方少凌女友的身份進入方家，「伯母生病了，是嗎？」

  「是啊！」李嫂輕嘆了口氣。「老爺和少爺又都還在外地，要明天才回來，這幾天多虧了愛玲，她一有空就過來看老夫人，陪她說話。」

  沈予凡一時答不上話，只好沉默。

  兩人進入客廳，李嫂讓沈予凡在廳里坐坐，她先去服侍方母吃藥，順便告訴方母一聲。

  沈予凡站在原地，環視一周，這廳裡面的擺設還是她所熟悉的模樣，可是空氣中卻瀰漫著……淡淡的蕭索，也許說是孤寂會更加恰切。她頓時萬分感慨，悲傷在心中慢慢醞釀。

  像是為了阻止回憶將她淹沒，沈予凡硬是拉回自己的視線，只看著腳下的木地板。可回憶不但沒能停歇，反而大有越過圍欄，向她發動猛烈進攻的趨勢。有那麼一瞬間她真想就這樣奪門離去，也許離開這裡才是對的。

  她這樣想著的同時，腳步開始一點點挪動。

  「予凡。」

  沈予凡聞聲抬首。

  「老夫人讓你到她房裡來。」

  沈予凡心中五味雜陳，一步一步邁向二樓。

  好濃重的藥油味！這是沈予凡對方母臥室的第一印象。房間裡窗明几淨，窗簾被拉開了半邊，光線充足。床頭柜上擱著已然見底的水杯和包西藥專用的白色方形紙片。

  沈予凡在門口穩了穩，望著仰靠在床頭軟墊上的方母，雙腳忘了移動。李嫂則將靠牆的椅子搬到床的旁邊，然後退出房間，順手將房門帶上。

  她憔悴了。此刻面前的黎彩英，她的前夫的媽媽，她曾經的「婆婆」怎會變得如此憔悴？

  沈予凡沒敢開口。她自知叫「婆婆」不妥，可是又不敢開口叫「伯母」，若是喚作「伯母」，那無疑是真真切切地將彼此的關係斷了個乾淨，儘管她和方家的關係早已隨著她和方少凌關係的破裂而同時被葬送。

  「予凡，你來啦？」黎彩英的聲音很低，一如她記憶中的低柔，只是稍顯有氣無力了些。

  「嗯。」沈予凡快步上前一把握住黎彩英向她伸出的手。

  「什麼時候回來的？什麼時候回去？」

  沈予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回來三天了，過幾天再回去。」

  「哦，好啊……難得回來，在家好好陪陪家人，陪陪你媽媽。」

  「嗯。」沈予凡想了想又開口，「你怎麼生病了？」

  「呵呵，」黎彩英努力打起精神，「人年紀大了，身子骨越來越經不起折騰。前幾天吧，我心想著好久未曾爬山，晚飯後也就和李嫂兩個人出去沿著環山的大道爬了一段，回來當晚就發起燒來，吃了醫生開的藥，整個人一天到晚就渾渾沌沌地想睡，都躺了兩天了。」

  沈予凡一直看著黎彩英，回想著頭一回來方家時，黎彩英曾用她那溫暖的雙手握過自己的。

  眼前的黎彩英讓沈予凡好生難過，眼眶微微泛紅。

  「這兩年在那邊好嗎？」黎彩英柔和的目光與沈予凡的目光相接。

  「嗯，我在那邊挺好的。」除了這個答案，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概括自己這兩年在S省的七百多個日子。而黎彩英所說的那邊該是指S省吧？方少凌也在那邊，所以黎彩英知道她也在S省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在那邊也是在律所里當律師，同事都挺好的。」沒話找話的感覺真不好！

  「這就好，這就好啊……」黎彩英嘆了口氣，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沈予凡包裹住她另一隻手的雙手。「少凌他現在全國各地地跑，總停不下來，也不常回家陪陪我這個老太婆。上一回他從S省回來，跟我聊天的時候還說在那裡碰見你了，我本來以為他是跟我開玩笑，結果跟愛玲聊天，她說你確實也在那邊。我現在想起來才總算知道為什麼當初他那麼堅決地要在S省開另一家分店，也許，他早就知道你在那裡了。」

  這下沈予凡是徹底愣了。

  方少凌早就知道她在那邊？不，怎麼可能，他不是意氣用事的人，怎會為了她

  而到那麼遠的S省去開分店？再說，當初兩人關係已極度惡劣，以他的個性又怎會拉下面子大老遠去S省，就為了修補兩人已斷無可斷的關係？伯母的心肯定是偏向她兒子，所以才幫他說話的。

  黎彩英仿佛看穿了沈予凡眼中的質疑，深呼吸一口氣才緩緩道來。「當年你們那麼輕易就簽了字離婚，結果……少凌馬上就後悔了。他爸爸出差回來他也沒敢跟他爸爸說，還是我主動跟他爸爸說的。」黎彩英又嘆了口氣。「他爸爸聽了差點被氣壞，罵了少凌一頓，父子倆半個多月沒說話。」

  沈予凡拿起床頭柜上的保溫瓶往杯子裡倒了些溫水，端到黎彩英面前讓她喝上

  兩口。

  「少凌他爸爸是個很要面子的人，要讓人知道他兒子結婚兩年不到就離了婚，你讓他面子往哪擱？至於少凌……」黎彩英眼中的憂色更深，「打那之後他回家的時間就更少，上班的時間比誰都長，每天又很晚才下班，下了班也不回家，就住在外面的小公寓裡，我要想跟他吃頓飯，呵呵，不僅要提前好幾天預約，還得兩次三番地打電話催促。」

  沈予凡始終無言以對。不知是為了打破此刻的沉悶抑或別的原因，黎彩英硬是擠出了笑容。

  「予凡，咳咳……不是我幫我兒子說話，自從你倆離了婚，我就沒見少凌開心過，咳咳……我這個倔脾氣的兒子呀！」

  黎彩英說到激動之處又是一陣咳嗽，沈予凡直接在床上坐下，將黎彩英扶坐起，撫著她的後背為她順順氣。

  「予凡，」

  「嗯？」

  黎彩英停頓了幾秒。

  

  「其實少凌他心裡一直都惦記著你，一直都念著你……你對他，是不是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了？」黎彩英問得小心翼翼，爾後細細打量著沈予凡。

  沈予凡沉默。

  「如果你並沒有忘記他，哪怕對他只有一點點感覺，我希望你不要放棄少凌，我的兒子，我看得比誰都清楚，就算你倆簽了字，他心裡依舊記掛著你……我年紀大了，真希望還能聽到你喚我『婆婆』。」

  沈予凡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她萬分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呃……我買了薏米過來，您要不先休息一下，我下樓去給您熬些薏米粥

  來？」

  黎彩英沒馬上接話。她看著沈予凡，沈默了幾秒。

  「難得來一回，今晚就陪我吃頓飯再回去？」

  沈予凡想開口拒絕，然而當視線落在黎彩英臉上，對上她期待的目光時，那個「好」字已脫口而出。

  沈予凡為黎彩英蓋好被子，將門輕輕帶上，這才走下一樓。

  「李嫂。」

  其時李嫂正擦著客廳的大理石桌。

  「予凡，老夫人睡下了嗎？」

  「嗯，她剛剛睡下……」沈予凡從手提包里拿出那一小袋剛買來的薏米。「婆婆……伯母她叫我今晚陪她吃了飯再回去，我想給她熬些薏米粥。」

  「好，好，」李嫂一聽，難掩心中歡喜，「薏米你給我去熬就好了，你坐著看會兒電視……」

  「不用了，李嫂，我想親自給她熬一回粥。」沈予凡回想起自己從嫁入方家到離開方家都未曾為方家父母下過廚，心中頓時愧疚難當。

  李嫂怔了一下才說好，「家裡的瘦肉剛用完，我現在出去買一些，很快就回來。」

  李嫂說著給司機陳叔打電話。

  走進並不熟悉的廚房，一眼望去是擺放整齊的廚房用具。沈予凡捋起衣袖，先是抓了一把薏米放碗裡用熱水泡開，接著又從密封箱裡盛了半碗珍珠米……待薏米和珍珠米共同在陶鍋里煎熬，那已是十分鐘之後的事情。

  陳叔載著李嫂去買瘦肉還沒回來。沈予凡一個人從廚房轉悠到客廳。眼前的一切誘惑著她的記憶噴薄而出，洶湧如潮。腦海里仿佛懸掛了一簾電影幕布，上演著曾經的一切悲喜，從婉拒到同意交往，從交往到領證再到婚禮的舉辦，從誤會到冷戰再到決意離開，這裡的每一件家私都是最佳的見證人。

  她在方家不曾見過如今這般渺無生氣的景象，方家好歹是大戶人家，它不該是這樣的。

  方少凌。他還好嗎？仔細算算，已有兩個月沒見他，近半年來的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S省的醫院，她在醫院裡照顧了他一周，出院當天醫生也說無大礙，想必不會落下後遺症。

  黎彩英的話在沈予凡耳邊迴響，她極力選擇忽視，無奈潛意識卻卯足了勁與之抗衡。

  方少凌因為她而在S省開了分店？沈予凡對此很不確定，卻意識到自己心裡竟隱藏著一股莫名的感動，可又害怕這只不過是黎彩英的「另類說辭」。以方少凌的性格，他可以因為郭芷倩吻了別的男人而與之斷了關係，也就更加不可能原諒她當時那些在他看來已是人盡可夫的罪名，更勿論會在兩人已成定局的離婚後還想著修補關係。

  他是生意人，該不會做這種「虧本生意」的。沈予凡這麼想著，頓時發覺自己竟是這樣的了解方少凌。

  「如果你並沒有忘記他，哪怕對他只有一點點感覺，我希望你不要放棄少凌。」黎彩英的話又被投放至心上，讓沈予凡無能為力地只能接受一遍又一遍的迴響。

  忘記他？這是她一直都在努力的事情，比當初嘗試著了解他甚至愛上他還要努力。可是，為何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方少凌的面容輕易攪動著她那顆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心？

  她沒忘記他。她怎能忘得了他？這個愛她至深、傷她至深，又被她深愛著、痛恨著的男人，她怎忘得了？

  黎彩英口口聲聲叫她不要放棄方少凌，她或許不知道，早在S省的時候，方少凌怕是早已因為她的決絕而放棄她了，否則這兩個月里他不會像人間蒸發一樣說不見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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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創作品*作者：白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