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字
2024-05-08 11:46:31
作者: 墜歡可拾
忽的,九思軒安靜下來,風在此間也不流動,下人們也站成了一棵樹,無論從里往外看,還是從外往裡看,都是一片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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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莫聆風的叫聲甚是響亮,震得人的心都在胸膛里一個猛跳,「我寫了字!」
趙世恆立刻露出一個笑臉,伸出手摸摸她的腦袋:「聆風懂事了,伯伯心裡高興。」
莫聆風指指點點,告訴趙世恆哪個字是自己寫的,哪個字是程廷寫的,哪個字是鄔瑾寫的。
趙世恆頗具耐心,順著她的手指一一看過:「你寫的好極了。」
程廷伸出腦袋,忍不住道:「當真?」
趙世恆看他一眼,頃刻之間變了臉,程廷打個哆嗦,默默把腦袋縮了回去。
莫聆風又問:「那他們兩個的好不好?」
趙世恆挑出程廷的草書:「不好。」
隨後他挑出鄔瑾的正楷:「最差。」
程廷瞪大了眼睛,滿臉不敢置信,手指悄悄一戳莫聆風后背,小聲道:「你家請的先生怎麼是個睜眼瞎?」
此處不是州學,學子多,先生少,屋內本就安靜,他說的話立刻傳入了趙世恆耳中。
趙世恆居高臨下看他一眼:「你覺得我說錯了?」
他眼中有種平靜的黑暗,仿佛是見過了世間最好的,又忽然墮入深淵,領略過兩重風景後,看任何人,任何事,都再生不起波瀾。
程廷讓他一眼看的頭皮發麻,連連擺手:「沒有,先生真是慧眼識珠,比州學裡的先生強多了。」
趙世恆搖頭一笑,問鄔瑾:「你也覺得我眼瞎嗎?」
鄔瑾也是詫異,但是聽趙世恆說話時,他用心分辨過,趙世恆並非故意為難他,而是真的這麼認為,因此認真道:「學生愚昧,不解其意,請先生賜教。」
趙世恆盯著他的臉,見他容色始終恭敬謙卑,眼跟心連在一起,通透敞亮,氣度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清和正,暗自滿意。
「既然你們已經寫了字,第一堂課,就說說字。」趙世恆走到孔聖人像前,在玫瑰椅上坐下。
他高坐椅上,三位學生正坐於地,仰望於他,使得他面目越發高深莫測,在燭火下陰晴不定,威嚴重重。
「鄔瑾的字,太怯,不敢下筆,處處掣肘,因此只能寫小字,不敢寫大字,然而小字又無大字之體格氣勢。」
「縱然鄔瑾勤勉,將字寫的十分漂亮,仍然難掩其怯,若是發解試,百中取一,倒是能過,可若是想過省試,難,究其原因,便是所用的紙筆低劣不堪,致使他縮手縮腳,長此以往,字也跟著怯了起來。」
他語氣淡然,聲音不輕不重,然而振聾發聵,驚雷似的在鄔瑾頭頂炸開。
在州學裡,他的字中規中矩,從未有講郎提過此事。
而趙世恆一眼便看出了他字里的不足,連緣由都講的明白。
趙世恆從方桌上的筆架山上取出一管宣城諸葛筆,亮給三人看:「世人都說白屋出公卿,實則不然,用此寶帚勁毫,可添其字之勁妙,若用雞毛筆,不足兩百字,必敗之。」
程廷這回認為趙世恆不是睜眼瞎了,而且比州學裡的先生更有學問,壯著膽子問:「那字要寫成什麼樣才算好?」
「墨。」趙世恆提筆道。
鄔瑾立刻起身,走至方桌邊,捲起寬袖,端正姿勢,平直持著墨條,垂直磨動。
待墨好後,他鋪開紙,趙世恆提筆蘸墨,書了一個「田」字正楷。
字是大字,規矩整齊,猶如楷樹之枝幹,挺直不屈曲,一眼便能看出是好字。
趙世恆收了筆,吩咐鄔瑾:「花廳中有把刻刀,叫人取了來,去紙存墨。」
鄔瑾點頭應下,往外走時,莫聆風按捺不住,一躍而起,跑到鄔瑾腿邊,跟著出入,險些絆倒鄔瑾。
程廷躍躍欲試,然而不敢站起來,只能把脖子抻的極長,看著鄔瑾一絲不苟的將字刻下,見那字分毫未損時,自己也跟著鬆了口氣。
趙世恆隨意支使著自己的學生:「把那兩支燭熄掉。」
程廷蹦起三尺高,跑去熄掉蠟燭,又一溜煙上前,和莫聆風一左一右地依偎著鄔瑾。
屋子裡只剩下一根蠟燭,光線立刻變得昏暗不明,只有香案上那一點燭火發出盛大的光。
趙世恆捏著刻下來的「田」字,放置於燈後,字和他的影子都投於白牆之上,而後,他捏著字往後挪動,牆上的黑影也跟著越來越小。
莫、程二人統一的歪著腦袋,滿臉疑惑。
而鄔瑾一瞬不瞬地盯著字,兩眼放光——趙世恆的楷書,非常精妙。
簡單一個字,由大縮到指甲蓋大小,那轉折、提鉤等筆鋒依舊是清晰可見,結密無間!
趙世恆收了神通,令他們點起燭火,讓他們坐回去:「作大字要如小字,而作小字要如大字,就是好字。」
他雙手張開,一甩長袖,手肘放置於方桌上,以手撐著額頭,架腿而坐:「今日,你們二位大學生就練字吧,字帖麼,滿牆都是。」
程廷張口結舌:「沒、沒了?那麼多課呢?」
州學裡一日要上的課漫長的他睏倦不堪,莫府則簡陋到令他害怕——在不久的將來,他可能會變的目不識丁。
趙世恆不以為意:「無用之術,不學也罷。」
鄔瑾深吸一口氣,把自己激盪飽脹的心緒壓下去。
在州學最後一日,他特地去看過州學記載的各科三鼎,其中提起趙世恆時,只有一句:「天下之能事畢矣也。」
既然趙世恆說是無用之術,那他要教的術,一定是聞所未聞。
鄔瑾沉下心去,開始練字,耳邊時而有聲,乃是趙世恆在教莫聆風《三字經》,漸漸的,他入了神,這聲音就模糊起來。
筆是寶帚,墨是潘家墨,紙是褾褙青紙,硯是瓦硯,俱是好物。
他在臨摹牆上所掛的一副柳公楷書。
臨完一貼,他凝神看自己的字,確實是局縮過當,有蜷縮之感。
看過之後,他再細看柳公之字,揣摩其「側、掠、啄、提」,而後再行改過。
不知過了多久,他轉動酸痛的手腕,鼻尖忽然聞到飯菜香氣,肚子裡猛地發出一串長鳴。
午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