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生活（四）——所謂「認可」

  不止一個人跟謝慶收說，想把他的超市開到外市去，按照他的模式來運作，一定會大獲成功，一定會賺很多很多錢。

  

  謝慶收反問道：「賺那麼多錢幹嘛？」

  ……

  對方無語。

  謝慶收又問道：「我就這麼一個人，我就能看好這一畝三分地。別的地盤，那是我隨便能進的嗎？就算進去了，我把莊稼種下了，誰幫我看著呢？」

  ——不是有職業經理人嗎？

  謝慶收噗嗤笑了：「我認識的人，都不一定能信得過，你讓我去相信不認識的人？」

  ——哎呀，謝老闆真是太保守了，如果步子邁得大一點，「情誼」超市就會像沃*瑪大*發那樣，成為世界級的連鎖超市了。

  謝慶收這才認真說道：「你們知道我經營超市最花費時間的是哪個環節嗎？是採購！每年制定採購計劃，要反反覆覆改好幾次，不光要考慮供貨商的口碑，更要根據我們本市的消費特點進行調整，儘量減少庫存，實現供需平衡。如果到了陌生的城市，光做調研要做多久啊？我得花多長時間才能摸清楚那裡的消費習慣？那裡的供貨商能跟我用的一樣嗎？如果用一樣的供貨商，運輸的成本要不要增加啊？盲目擴張只會導致資金鍊緊張，我才不干呢。」

  謝慶收看著實在又憨厚，其實他的腦子很精明。

  又有人說——你只出個名頭，剩下的我們來操作，行不行？

  謝慶收斷然不肯：「那就更不行了。『情誼』是我們一家的根，也是我們家的靈魂。你把我們家的根基和靈魂給買走了，我們一家怎麼活？行屍走肉？」

  總之，謝慶收就守著來城這三家店了。

  擴張的野心，他是沒有的；但是做好的野心，他一直都有。他不厭其煩地跟員工傳達著他的理念——他希望顧客帶著期待而來，帶著滿意而歸。

  而且，謝慶收從來都不排斥新鮮事物。在小城裡，他是最早簽署網上買菜協議的商家之一，線上線下的生意都做得很好。

  謝慶收經常受邀參加會議，在一眾企業家裡，他經常能看到朱家人的身影。朱家的買賣做得更大，知名度更高，受到的嘉獎也更多。

  謝慶收交往廣泛，但是在正式的場合又不是那麼遊刃有餘，所以他開了那麼多會，只混了個臉熟，並沒有得到什麼很好的機會。

  他經常跟來自鄉鎮的企業家聊天。聽說哪裡的果子滯銷了，他就去看一看，為果農找銷路；聽說哪裡修橋、修路錢不夠了，他就會捐個幾萬塊錢。

  時間久了，謝慶收真成了百姓們口中的大善人了。

  謝宏軒遛彎的時候，無意中聽到了別人對兒子的稱讚。欣慰之餘，他更多的是擔憂。

  回到家，他就跟兒子說道：「老二，你千萬不能飄，知道嗎？」

  「飄？我為什麼飄？」

  「那麼多人誇你，你可不能飄飄然。你啊，從小到大就沒讓我省過心。你沒錢的時候，我擔心你吃不飽，走歪路；你成氣候了，又擔心你擺架子，被人使絆子。」

  謝慶收笑道：「爸，我都五十多了，該栽過的跟頭全都栽過了。」

  「你去開會的時候，一定要開普普通通的車，穿的衣服、戴的手錶不要太招搖，不會說話就別說，沉默是金……」

  仿佛謝慶收還是十幾歲的少年，得不停地聽父親嘮叨，才不會長歪。

  謝慶收便耐心地聽著。因為侄女曾經告訴過他，老人想嘮叨，那就讓他嘮叨。那樣，他才會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謝慶收也經常參加當地企業家的私人聚會，在聚會上，他經常能見識到一些好東西。比如漂洋過海來的雪茄，名字拗口的紅酒，等等。

  他品嘗了，確實好吃，但是嘗過了也就罷了，他沒有特別留戀。

  他最喜歡的，依舊是價格親民的來城白干。在忙完一天的工作之後，他最希望嘗到普通的家常菜。妻子炸的小黃魚，用豆角燉的排骨，他怎麼吃也吃不夠。

  在外面的酒桌上，謝慶收沒什麼能誇耀的東西，他自稱骨子裡永遠是個鄉下人，沒怎麼見過世面。但是一提起子女，那謝慶收的腰杆挺得比誰都要直。

  在外人眼裡，謝沖是謝家最有出息的那一個。但謝慶收並不這樣想，他一次次跟朋友強調，一直過著平凡生活的侄女，和安心歸於平凡的小兒子，他們也都是自己的驕傲。

  很多時候，謝慶收不像是個企業家，更像是個樂呵呵的普通人。

  在2019年的春節來臨之際，來城裡的三家情誼超市都被擠得熙熙攘攘。在超市的頂部修好了四通八達的運輸路線，需要運輸的包裹在顧客頭頂穿梭，引得孩子們紛紛側目。

  就在過年前一天，網上突然有人爆料，說是情誼超市配送的牛肉都餿了。

  發在網上的照片，確實有點兒不堪入目。

  謝慶收離網絡世界很遠——更確切地說，是整個謝家的人都不怎麼上網。因為現實生活足夠豐富，他們沒有時間在網絡上消耗太多時間。

  如果不是員工報告，謝慶收都不知道這件事。

  當他看到變了顏色的牛肉時，他心裡一緊。員工仔細瞧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老闆，這個事情，咱們是不是該跟人家道歉？」

  「還沒搞清楚，為啥要道歉？對自家企業，你沒有信心？」謝慶收不急不忙地說道：「這個網友的做法有問題，既然肉有毛病，那為什麼不來咱們這裡投訴？先在網上告狀？」

  「這個……現在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先在網上寫小作文。只要寫成功了，咱們超市的名聲就壞了。」

  謝慶收思索著說道：「可人們總有辨別的能力啊！不能網上說啥都信啊！」

  員工輕笑了一聲。

  謝慶收皺著眉頭研究了半天，讓他的員工給註冊了一個號，他笨拙地給那位網友回復道：「你好，我是情誼超市的老闆。你說這個牛肉有問題？請你把牛肉拿到超市來，我們一起做個鑑定，如果真是牛肉壞了，那我們肯定要賠償的。」

  如此實在的回覆，卻並沒有換來那位網友的青睞。謝慶收等了半天，結果人家根本不理他，這讓他非常鬱悶。

  他無聊刷著網頁，又刷出了幾條信息，都是說情誼超市不好的，有的說短斤少兩，有的說態度差勁，總之就是情誼超市生意火了，他們就飄了。

  謝慶收琢磨了一番，他還是逐條地回復，懇請諸位網友到情誼超市一聚，把他們遇到的問題解決好。

  他的回覆換來的依然是對方的漠視。

  謝慶收鬱悶地回了家，跟兒子傾訴煩惱：「難道那些網友以為我是騙子，才沒有人理我？」

  「不是，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真人操作。」謝沖一眼就看穿了：「他們全都是花錢雇來的。」

  「花錢雇的？」謝慶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咱家的生意太好了，礙到某些人了唄！」謝沖說道：「如果咱家的名聲在網上臭了，那影響也挺大的。一部分客源會流失掉，或許還有些供貨商就不跟我們合作了。」

  「後果這麼嚴重啊？」謝慶收為難地嘆氣：「誰這麼缺德？大過年的，非要讓我不好過。」

  「老爸，你確定那個發照片的，是在超市買過東西的？如果他沒有買，那就算造謠了。」謝沖說道：「我在媒體界有不少朋友，我幫你問問。你呀，就開開心心地過年，不要瞎想。」

  話雖如此，可謝慶收怎麼能不想呢？他半夜睡不著，在黑暗裡刷著手機，弄得妻子都睡不踏實。

  「手機里有你相好的？」王吉英打著哈欠說道：「你魔怔了，從回家就一直看手機。」

  「唉，在網上衝浪，確實會上癮吶！」謝慶收說道：「尤其是看到跟自己有關的消息，我就會忍不住一直看，生怕錯過一條。」

  「奇了怪了，上了年紀，反而犯起了網癮。」王吉英笑道：「快睡吧，網上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我就不愛看。」

  妻子說得對，既然都是些不認識的人，那他又何必在意呢？

  但謝慶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更確切地說，是咽不下這口氣。他一直憑良心做事，為什麼要被人陷害？還是說，自己能力不夠，沒能管住員工，以至於採購工作出了大紕漏？

  想了一夜都沒怎麼睡，謝慶收決定要好好弄清楚。但是，在上班前，他再次打開某個社交平台，卻發現風向完全變了。

  「網上怎麼突然出現了那麼多黑情誼超市的帖子？來城人表示這確實是我們縣城最好的超市了，離開家鄉在外面上學，最想念的就是跟爸媽一起逛情誼超市的情景了。」

  「情誼超市是得罪人了嗎？那些黑情誼的是認真的嗎？我們家逛情誼這麼多年了，從來都沒有買過過期的東西，更沒有發生缺斤短兩的事。情誼的老闆，良心大大的好！」

  「情誼超市的老闆太好了！絕對是來城的大善人！唉！就是因為人太好了，才會被人盯上吧？」

  ……

  謝慶收問兒子：「你找你媒體朋友幫忙了？」

  「還沒呢。」謝沖睡眼惺忪：「昨天太晚了，人家肯定休息了，我這正打算打電話呢！」

  「不用了。」謝慶收的眼睛都笑彎了：「老子不需要了。」

  「老爸，你打算放過那些造謠的人嗎？」

  「不是！我是看到網上有很多人為我說話。你老爸能得到一城老百姓的認可，心情好得快要飛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