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一章 神威難測仙顏露
2024-11-18 13:21:16
作者: 管平潮
正在醒言怒不可遏,暗暗攥緊雙拳,正準備豁出去讓那廝臉上開花,卻發現這滿船原本興高采烈的譏誚聲,一時竟漸漸小了下去。
從怒火中漸漸平復下來的少年,這時才發覺,眼前這片熟悉的天地,卻正在發生著駭人的變化:
原本晴朗明淨的天空,不知何時已是烏雲密布。本來只是輕風細浪的鄱陽湖水,現在卻似一鍋正在烹煮的開水,便似要沸騰起來。在湖面上覓食的飛鳥,現在已蹤跡全無。那些打魚的船家,見著這古怪天氣,也全都慌忙收網上岸。
這時候,在眾人頭頂那烏漆的蒼穹之上,正有千百道慘白的閃電,恰如細蛇般不住亂躥。在那濃重深沉的黑雲背後,隱隱聽得有風雷滾動。
此刻,整個鄱陽湖的上方,恰似有一口大鍋倒扣下來,天穹如墨,濤聲如沸,白晝頓如黑夜,朗朗乾坤剎那間變成恐怖的修羅界!
「船家!快划船!快劃回去!」
此時船上眾人,個個驚恐萬分,在這驚濤駭浪中東倒西歪,乾嚎驚叫聲不絕。或罵或叱或求,所有人都在催促著船主儘快將船劃回。
醒言和居盈,也被這駭人的異狀嚇呆,全忘了剛才的不快。居盈畢竟是一女流,身輕體弱,被周遭惶亂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在此緊要關頭,少年再顧不得甚禮教大防,一把拉過少女將她護在胸前。此後,少年脊背上不知吃了多少回大力的衝撞,也只是緊咬牙關,忍住不言,只顧死死護住居盈。
「啊~~這船動不了啦!」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從那船主的口中傳來。
原來,正當船上的艄工拚命的打槳,卻發現無論自己如何用力,這槳棹都似劃在半空中,借不到分毫水力。這畫船,竟是寸步難移!現在那畫船的尾舵,又似被鐵水焊住,任船工死力去扳,卻只是紋絲不動!
船主比哭還難聽的描述,立時絕了眾人逃回南磯島的念頭,大伙兒更像是沒頭蒼蠅般驚惶無措。雖然眾人都急著逃離,但一時卻也無人敢跳下水去——看這湖水詭異的沸騰情狀,誰也不敢想像,一旦入水會發生何種恐怖的事體!
死亡的陰影,頓時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正當船上眾人陷入絕望,都以為自己這次是在劫難逃之時,卻忽聽有人一聲驚呼,叫大家快朝南邊看。原來,在那南天之上,原本烏漆如墨的黑雲之中,忽有數朵彤雲閃現,漸聚漸集,連環紐結,恰似有赤字如火!
在滿船人眾的驚恐目光中,那字狀彤雲正漸漸向畫船移來。
醒言自經那馬蹄山上一夜古怪之後,不覺目力已變得越來越好,在眾人還懵懵懂懂努力辨認赤雲形狀之時,他卻已看到那幾朵妖異的彤雲,正紐結成四個歪扭的大字:
醒 言 盈 掬
這一下,對少年來說不啻為晴天一個霹靂!雖然,那「盈掬」二字還有些不解,但恐怕指的就是這少女居盈,因為這兩字讀音正好相反。
「想不到往日看過的那些個志怪神鬼之事,今日竟報應在自己身上!」
心中正叫苦連天,正待裝作懵懂,就將此情掩飾過去,卻不防旁邊已有人扯著嗓子大叫:
「就是他倆!就是他倆惹得湖神發怒!」
醒言聞言大恐,側眼看去,發現那大叫大嚷之人,正是先前那個羞辱他的紈絝子弟。
此時這廝手中的鵝毛扇也不知丟到哪兒去,袍歪帽斜,手舞足蹈,正如瘋狗般指著醒言和居盈狂嘶亂叫。
原來,這廝之前在一旁偷聽醒言居盈二人對答之時,便聽見他倆的姓名。雖然聽得少年呼那小女子「居盈」,但也只與那「盈掬」互為顛倒,想來應是不差。這天上的如火赤字,一定便是指他們二人了!
眾人見了赤字指示,聞聽湖神發怒是為了旁人,頓時心下大安,心說謝天謝地,這下可找到替死鬼了!湖神老人家既然給他們明確指示出來,一定是不想誤傷了他們,看來自個兒這條小命,這次是保住了。只是,此番安然返回後,以後誰再敢跟自己提那「乘船」二字,定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一旦性命無憂,眾人的腦子便又靈光起來,紛紛揣測這二人得罪湖神的原因。先前似聽這少年詩里提到一個「龍」字,是不是便是那時,冒犯了湖中龍神的尊諱?又聽說這小子方才閒得沒事時,在那兒扯什麼妖怪「無支祁」,會不會便衝撞了妖怪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正在眾人胡亂猜測之際,卻聽得這頭頂上的雷聲越來越響,似就在頭頂一丈之處滾動。眾人這才想起,甭管是龍神發怒還是妖怪尋仇,當務之急便是把這倆男女丟下湖去獻祭。於是,諸人便如同事先約好一般,一齊向那倆少年逼去。
不過,直到這時前面人眾才發現,這位貌不驚人的少年,竟有如此大力,只管倚靠在船欄上死命推拒,一時竟是耐他不得!
其實,在聽得那紈絝子弟的叫囂之後,醒言便和居盈對望一眼:
今日這番,自己二人怕已是在劫難逃。
兩人心下不約而同的想到,一定是昨夜二人做下那劫持命官的不法之事,驚怒了神靈,才降下了如此災禍。看來,真箇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人間私語,天聞若雷」,這天威難測,實在好怕人也!
正當少年與眾人拼死相拒,便快要抵擋不住的訣別之際,這少女居盈反倒是神色平靜。
往昔種種,今日種種,恰如電光石火般一一在眼前閃過。
「今番就要與這少年,一起葬身在這鄱陽湖中嗎?」
在此危急時刻,看著眼前這位正拼力護住自己的淳樸少年,少女卻感覺心下竟有幾分從容安定,似已不再懼那將近的死亡寂滅。。
而醒言心中,卻惦記著家中那老父慈母。都只怪自己這般胡鬧,才遭此劫。今番罹難湖中,看來是無法報答雙親養育之恩了。再看一眼身前的少女,不覺更如萬箭攢心,暗罵都是因為自己,才連累這天真可愛的少女。
念及此處,少年突地對面前這洶洶人群高聲叫道:
「各位大爺且住,容聽小子一言!今番都是小子無知,惹怒了湖神老爺;只是卻不關這少女之事,懇請各位叔伯能看在她一介女流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如若答應此言,小子絕不再抗拒!」
沒想這一番肺腑之言,卻只引得一片喝罵。眾人只為保命,見那湖神結字示意,要這兩人獻祭,萬一打了折扣,最後神靈怪罪下來可不是耍子!正是各顧性命,那還管得和這少年廢話。
見群情洶洶,居盈便對正自惶恐無措的少年輕輕說道:
「昨晚劫人,我便說過不會丟下你先逃。今個,更不會看你一人赴死……」
看這及笄少女臉上決絕的神色,醒言不覺心中大慟!只是今番事已至此,已絕無轉圜餘地。想及此處,醒言不禁一聲長嘆,推開死命擠來的兩人,對面前眾人說道:
「看來今番我二人是在劫難逃了!但請解給我二人一條小舢板,從此便生死各安天命。但如果各位不答應俺這要求,我二人便是作了厲鬼也不會放過各位!」
要是放在往日,聽了這厲鬼恐嚇之言,這些人不免要嗤之以鼻。只是今日見這鄱陽湖的種種詭異情狀,恐怕神鬼之事也非妄談;雖然個個心中暗罵這少年哪來那麼多廢話,還不趕快主動跳下去救得老子性命,但既然這兩人願意離船獻祭,給他倆一艇小舢板還不是小事一樁?在這奔騰如沸的湖水之中,那片木鑿成的小舢板,又與一葦何異!還是就依這少年之言,趕快把這倆瘟神送走,省得夜長夢多。
這時滿船人眾竟是一條心思,趕緊給醒言二人讓開一條寬闊的通道,讓他倆去船尾解下那艇小舢板。眾人盡皆屏氣凝神,緊張的盯著那二人的每一個動作。待得親眼瞅見兩人登上那一葉孤舟,這畫船上所有人,才都鬆了一口氣。
……
………
…………
漫天風波中,有兩雙手緊緊握到了一起!
便在醒言、居盈登上舢板的一剎那,眾人頭頂上那醞釀已久的悶雷,似乎終於找到宣洩的出口,眾人只聽得耳旁「咔嚓」一聲霹靂,那漫天的烏云為之震動,便似在那如火彤雲處撕開一個口子,忽有一道面目猙獰的血色電光閃現,狀若龍蛇,直朝這小舢板奔騰而來!
雲端這驚天的霹靂、這閃華的神電,來勢端的是迅猛無儔,無論是自份難逃天譴的醒言居盈,還是那畫船上自忖已逃出生天沾沾自喜的眾人,在這天地巨變前都有若痴呆,來不及有任何反應。
目不及交睫間,已是萬事皆休、人鬼殊途。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
暄騰的鄱陽湖,似已經遠去,天地間又陷入了永恆的沉寂。
「……我這就死了嗎?」
「這、這就是黃泉路嗎?」
良久,被那驚心動魄的天地之威震暈的醒言,悠悠然似乎又有了一絲知覺。懵懂間,彷佛感覺眼前有一團朦朧的人影,正在焦急的向自己呼喊著什麼。
掙扎一陣,終於睜開沉重的眼皮,卻看到一張如花似雪的陌生容顏。
「呀!」
剛見到一絲光亮的少年,卻頓覺兩眼一黑:
「罷了!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此劫!這般快便到了陰曹地府了,這牛頭馬——呃?」
想至此處,少年這才覺得有些不對頭:
「地府有這麼好看的牛頭馬面麼?!」
重又努力睜開自己的眼帘——於是少年便在他十六歲那年,看到他這一生中,所見過的一幅最美的畫卷:
已是雲消雨霽的青天煙水之湄,一位仙姿艷逸、如夢如幻的少女,正一臉哀婉的望著自己;那一抹杏花煙潤般的淒迷之色,更顯得她無比的纖婉清麗,韻致橫流。
見醒言醒來,那仙子般的少女神色頗喜,不覺嫣然一笑——那一瞬間,在醒言的眼中,少女那眼波流轉間的神光離合,彷佛剎那照亮了眼前這整個的青天、碧水、白雲、遠山,與這鄱陽秋水的波光一起瀲灩、搖曳。
剎那間,似感應到這道不似人間凡塵的氣機,醒言身體裡那股久違了的月華流水,似乎也被少女這剎那的絕世芳華所牽引,與眼前這離合的神光一齊低徊、蕩漾……
和著這流水的節拍,醒言已是神思縹緲。剛在生死之間走過一回的少年,乍睹這絕世的玉貌仙姿,則心欲想,已忘思;口欲問,已忘言。此時少年的腦海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考,只是反覆盤旋著塾課課文中的一句話: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啊!」
神思恍惚的少年,直到突覺被一股清冷的湖水浸到,頭腦才又清醒過來,重又回到了眼前的人間。
原來,那少女見呼了幾聲之後,少年都不作答,便來推他一把。不料少年正斜臥在淺水之湄,恍惚間竟被推落水中。只是,幸好這岸邊水淺,只狼狽了一番,醒言很快又爬上了湖岸。手忙腳亂間,卻聽聞:
「誰家輕薄兒?目灼灼似賊!」
仙旨綸音,正配得這仙苗靈蕊般的容顏。
呵~定是剛才死勁盯著人家瞧,唐突了佳人,被當作了登徒子。只是……這聲音咋這麼耳熟?
今日這怪事見多,醒言不敢孟浪,便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知這位仙子,可認得在下否?」。
「醒言!我是居盈啦!」
薄嗔微怒間,一樣的嫵媚都麗,流光動人。
「呃……」
看來今日這種種情狀,真箇是在做夢;而這夢,直到現在還沒能醒。
到這時,見醒言這般情態,少女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便臨水自照。待看清自己模樣,少女不覺掩口驚呼一聲!
之後,讓醒言接受自己便是「居盈」的事實,頗費了少女一番周折。幸好,最終樸實的少年,還是接受了她那「家父嚴命,自晦容光方能出遊」的說法。這番說辭,倒也合情合理;以眼前少女如此美貌,如果不自晦容顏,絕不可能輕涉江湖之險,而只能被鎖在深閨里。
看來,倒底是見識淺薄的鄉下少年,一時他卻沒想到,如此惟妙惟肖的晦容之術,豈是一商賈之家所能消受!
儘管淳樸的少年,相信了居盈這番說辭,但這位鮮有機會見識美貌女子的少年,乍見居盈這可謂驚世駭俗的樣貌,還是很不自然。而少女似也沒想到會有這種狀況發生,一時也頗為尷尬,不似之前那般自在。
過了許久,許是想起方才在那神鬼莫測間的生死與共,少年忽然抬起頭,望著少女,展顏笑道:
「居盈!」
少女聞言,也鮮活的一笑:
「醒言!」
這兩聲對答,便讓兩人又回到之前的默契。
此時,居盈原本束在螓首上的鵝黃髮帶,已被方才那番傾盆大雨打散失落。滑若絲鍛的長髮,瀑布般披散下來。於是少女便在這秋水之湄,以湖為鏡,以手為梳,順理她那流瀑般的秀髮。
離她身畔不遠的少年,看著居盈那曼妙的剪影,心下卻總覺得有些不大自在,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過了一會兒,醒言覺得靜默無言,似有幾分尷尬,便沒話找話:
「呃、居盈,你看那南面,那抹淡淡的遠山,好像你身上、那處的樣子哦……」
平素口才便給的少年,此時說話卻是結結巴巴,總覺得有些彆扭狼閌處。
少女聞言,便仰目去眺那遠山情狀,隱隱間正見得那處,有曲線婉轉的兩峰相對。
乍睹此景,少女呆了一呆,忽又不知想到什麼,不覺俛首向懷中望去;然後便暈紅滿頰,輕啐一聲,伸手來推醒言:
「呀!原來真箇輕薄兒!~」
於是沒有防備的無辜少年,又一次跌入水中;重新浸淫在清冷湖水中,他卻兀自懵懂,心中疑惑不解思忖道:
「正贊她眉黛兩彎若淡淡秋山,為何又要突地惱我?書上不也有水似眼波流,山似眉峰聚之句麼?」
受這無妄之災的少年,心下感嘆果然最是這小女子的心思難猜!
就在這南磯島畔淺水之湄,少女嬌憨難當,少年困惑委屈之時,不知不覺,日頭已漸漸往鄱陽湖西頭沉去。
秋陽的餘暉,正映亮湖西半天的雲彩。霞光掩映中,在幽渺的鄱陽大澤深處,有一塊小舢板,正隨波逐流,載沉載浮。而那夜幕將至、某處已有些黝色的冰冷湖水,也吞沒了最後一塊依稀可辨是畫船彩闌的碎片……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