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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章 隨口利牙,哪管鬼哭神怒

2024-11-18 13:21:14 作者: 管平潮

  且說那位呂崇璜呂老爺,遭此大難之後,卻如同醍醐灌頂,幡然大悟,從此竟痛改前非。呂崇璜仿效那漢初無為而治的郡守曹參、汲黯,凡事只管其大體,少問瑣事,放手讓鄱陽縣的商戶豪強來處理地方事務;自個兒則整天只知在衙門飲酒,或與夫人治裝冶遊,或去那水湖文社會友,成日裡快活得緊。

  沒成想反是這樣,鄱陽縣此後卻年年風調雨順,孥豐民富,竟稱大治。而他那「呂蝗蟲」的外號,自此再也無人提起,寬忍善良的老百姓,從此只知道鄱陽縣有位英明曠達的「呂公」。

  而這呂公呂崇璜的傳奇還未就此結束。在他年邁致仕之後,便只在家中與夫人一起頤養天年。卻不料鄱陽湖那邊的大孤山,竟真箇有賊寇占山而起,兵禍連延數村。而當時的鄱陽縣宰乃一介書生,為人孱弱,見賊人勢大,一時竟惶恐無策;經人指點,只得登門來向呂老前輩求教。

  呂公聞聽賊人惡行,大怒而起,不顧年事已高,登高一呼,應者雲集。以「鄱陽呂公」的威望清名,不數日竟聚起數百民壯。操練數日後,呂公崇璜不顧年老體衰,讓左右用滑杆抬他上陣,督促民勇攻擊賊寇。兵眾見呂公竟親上戰場,感動之餘各效死力,竟然連戰連捷,最終剿滅大孤山寇匪,俘虜賊人甚眾。

  呂公年高之際,猶以文職領武事,竟就此將那窮凶極惡的賊寇剿滅,此事立成當時一段佳話。鄱陽縣一城民眾也俱感呂公大德,當朝皇帝也聞其事跡,親書「當世伏波」之金匾,賜他以示嘉勉。

  而那位陳魁陳班頭,自從那夜賊船驚魂之後,總覺得脖子上有些涼颼颼,從此這個班頭也當得束手束腳,甚不爽利。痛定思痛,經過深刻的經驗教訓總結,陳班頭最終決定還是去當名躲在暗陬的賊人,才更有安全感。於是他便索性辭職不干,淪入盜寇一流。

  誰成想,陳魁這廝衙門工作做得不咋的,卻在這盜匪一行有著驚人的天賦。最後,更當上大孤山匪寨的二寨主。只是時運不濟,想不到那聲勢浩大的大孤山群寇,最後竟被呂公這半截都入了土的老頭給率人剿滅。而陳魁,亦成了昔日老上司的階下囚。

  作為賊首被押至營中受審之際,陳魁一見是舊主當堂,趕緊敘起從前舊誼,希圖呂公看在舊日情份上饒他一命——卻沒想,此舉倒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一名跟隨呂崇璜呂老爺子起事剿匪的青年士子,一聽這窮凶極惡的賊首滿口胡柴,竟跟自己素來視為偶像的呂公呂老大人亂攀交情,不免便怒髮衝冠,一刀砍下這陳魁的大好頭顱。這青年士子向以快刀著稱,呂公一時竟阻攔無及!

  如果有人了解前因後果,不免便要嘆這宿命無常、報應不爽。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那兩位一手促成這兩人命運轉變的少年男女,現在卻是毫無知覺。此刻二人正在鄱陽湖中的一葉扁舟上,往那南磯島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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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為慶祝那對父女獲救,便由居盈提議,請醒言去那南磯島上的水中居吃鰣魚。醒言心情也是大好,又聞聽可以補全這鄱陽湖名吃,更是一拍即合,於是二人便雇了一艇小舟,往那水中居悠然而去。

  待嘗到水中居那聞名遐爾的「清蒸鰣魚」,饒是居盈小姑娘見多識廣,卻也不免大呼美味;而那位向來便與佳肴無緣的農家少年,更是吃得心曠神怡。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占了天時地利的「水中居」,將這剛離水的鰣魚,用恰到好處的小火焙煎,把這極新鮮的鰣魚蒸得是滑嫩無比,入口又自有一股馨香。難怪陳班頭那樣的色中餓鬼,也要先來這「水中居」先飽口舌之欲。

  且說二人食罷,心情正好,又見天氣正是晴和,長空萬里有如碧洗,便在南磯島上尋得一艘畫船,登舟遊覽鄱陽湖的勝景。

  晴空下的鄱陽湖自有另一番風情。近處的水面映著日光,波光鱗鱗,似有璀璨的光華柔然流動。稍遠處,那水泊便似明淨琉璃,湖面明瑟純淨;遠睇飛鳶,體態翩然,如在畫中一樣。在那目力所窮之處,卻仍有雲霧籠罩,只見得煙水蒼茫。

  這秋水浸著遙天,上下清映,水天交接處渺然一色。

  在這造化非凡的勝景之前,醒言與居盈這兩位少年,竟一時忘言,只沉浸在這水光天色之中。

  船移景換,不多時已來到一處高聳的石島旁。這石島正是鄱陽湖中的另一處勝景,羅星山。這羅星山已是出了鄱陽縣境,所在水域已屬星子縣城。

  羅星山是一座小小的石島,高約數丈,縱橫大約一百餘步,乍看便似星斗浮在水面。當地人俱都傳說這羅星山乃天上墜星所化,所以又名「落星墩」;當地亦有「今日湖中石,當年天上星」的說法。在此處極目遠眺,已可隱隱望見廬脈群峰的淡淡山影。

  能坐上這艘要價不菲的畫船,大多是些油頭粉面的紈絝子弟,也有不少攜刀挎劍作些無本生意的江湖商賈;在這滿船遊客中,醒言這土裡土氣的少年,和居盈這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倒反似個異數,頗與眾人格格不入。

  見這羅星山的奇特,不免便有人要詩興大發以助遊興。比如這位看上去倒也風流儒雅的俊朗子弟,見有居盈這女兒家在,更是整理整理綢袍衣冠,把那手中羽扇輕搖,仿著點將台上當年羽扇綸巾的周郎氣派,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便要吟詩一首——卻不知現已是氣爽秋高,再拿這羽扇出來現世,不免便有裝幌子之嫌。

  居盈瞧他這做派,心下卻是不屑;不過倒也好奇,想看看這位「小周郎」如何的出口成文。。

  那位仁兄眼見成功的吸引了大伙兒的注意,特別是成功獲得了那位少女的關注,不免心中暗喜,在這萬眾矚目中,終於開口吟詩:

  「遠看此山黑糊糊,上頭細來下頭粗;

  若把這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

  抑揚頓挫的念完,這位仁兄秋扇輕搖,舉目環顧,正是顧盼自雄。滿船遊客,除了醒言居盈之外,不免或點頭稱讚,或作沉思品味狀,惟恐被人看出自己不識之無——於是醒言這按捺不住的大笑聲,便在這一船人眾中,顯得格外的刺耳分明。反而居盈那忍俊不禁的嗤笑,卻被醒言那大笑聲掩住。

  正在躊躇滿志目空一切的才子,不禁聞笑色變。回頭觀瞧是何方高人發笑,卻見原來是一位土氣十足、滿身粗衣布衫的少年,正在那兒樂不可支。於是,這富家子弟心下不免更加恚怒,張口對醒言大聲呵斥道:

  「小子!難道你認為大爺這詩不佳?!」

  聽他質問,少年這才發覺闖了禍,趕緊謙恭答道:

  「不敢!不敢!實在是小人見爺台這詩委實作得好,十分流暢易讀!最妙的是它還非常詼諧幽默,小的被如此好詩感染,不禁有些失態,千萬望大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此原諒小的!」

  只是,雖然言語說得謙恭,但他那一臉還沒來得及撤掉的笑容,卻讓他謙卑態度效果大打折扣。這位仁兄便覺得他言不由衷,不免更惱羞成怒,陰陽怪氣的譏諷道:

  「哦?倒沒發現,這位土頭土腦、一身華服的小哥,倒有如此見地,想來一定是滿腹詩才了?那今日不妨便讓大家見識一下!哈哈哈~」

  說完,這廝便放肆的嘎嘎大笑起來。

  聽他這譏嘲話兒,滿船看客頓時也轟然大笑。在這漫天的笑聲中,已習慣遭人輕視的當事人,反倒不覺得如何;倒是居盈小姑娘氣得滿臉通紅,直叫少年一定要作首好詩,好讓他們知道知道厲害!

  於是,這滿船笑聲更為響亮!

  見居盈因自己被人恥笑,饒是脾氣再好,此時醒言心中也不免暗怒。並且,不知從何時起,醒言潛意識裡已有些不願在少女面前出醜,不由雙眉一豎,大聲說道:

  「好!小子今日便也來獻醜一番!」

  醒言這含憤話語,端的是清宏響亮;滿船的嗤笑聲不禁嘎然而止。眾皆愕然:

  「嗯?想不到這土啦唧的少年,竟有如此好嗓!」

  但見這少年不理眾人,昂然仰首,拍著這畫船闌干,面對那長天秋水,曼聲清吟道:

  「羅星一點大如拳。」

  眾人聞得這句,便待要嗤笑;卻不知怎地,這貌不出眾的少年,以那空廓寂寥的青天煙水為背景,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眾人口中囁嚅了半天,這譏誚的話語終未能說出口。而那同行的少女居盈,卻也是一臉驚訝,神情有些複雜的望著這位兩天前才結識的同伴。

  那醒言卻不知身後眾人的反應,昂然吟道:

  「羅星一點大如拳,

  打破鄱陽水中天。

  醉倚周郎台上月,

  清笛聲送洞龍眠!」

  慨然恢宏的話語,抑揚頓挫間似乎蘊藉著一股浩然的天地之氣,迴蕩在眼前這涵澹廓潦的水天之間!

  正當醒言在那船邊吟誦之時,眾人盡皆緊緊盯住他的後腦勺,都想等他轉過身來,仔細瞅瞅這位氣勢十足的少年,倒底長啥模樣。剛才光顧鬨笑,還真沒人留心這貌不出眾的粗衣少年,具體長啥樣子。

  終於,在眾人矚目之中,吟誦完畢的少年緩緩轉過頭來——

  卻見他一張臉正笑得稀爛,討好的望向剛才那位羽扇搖搖的富家子弟,訕笑著徵求他的意見。

  許是這場景與預想的反差太大,大伙兒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不過,醒言那滿臉謙恭無比的笑容,和那打著幾塊補丁的粗布衣裳,很快就讓這些習慣趾高氣昂的船客恢復了正常。這些自信的船客都相信,剛才看那小子威勢十足,只不過是自己的眼睛被這日光映著水光,一晃而產生的錯覺。

  只見那位秋扇公子,裝模作樣搖頭晃腦品評一番,最後給出評語:

  「還行,字數對頭,只比我那詩稍微差上一截;不過已經很不錯了!」

  見這場風波已經平息,醒言便回到居盈的身邊。小姑娘那壁廂卻一臉不高興,奇怪醒言為何與這幫人如此客氣。倒是醒言淡然一笑,告訴她不必與這些人計較,否則沒的壞了他倆的遊興。聞聽此言,居盈這才釋然。

  其實少年心裡還有一個原因並沒有告訴她,那就是他其實已經習慣這樣的謙恭了。畢竟自己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山郊窮苦少年,又有什麼資格可以與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富家子弟計較呢?

  只是,聰明的醒言看得出這位純真的少女,對他卑微的身份並沒有什麼感覺,因此也就不再多言,免得又鬧出另一場風波。

  一般船到羅星山,這鄱陽湖中的景子基本就算看全了。於是這畫船便轉過舵來,調頭緩緩向南磯島返航。

  遠遠可以望見南磯島蔥翠的樹影時,醒言不免又想起那水中居的清蒸鰣魚,真箇是唇齒猶香。正在回味美味,卻又想到這鰣魚倒還有個典故;開始只惦記著美食,倒忘了講給居盈。這時正好講給少女聽,也好沖淡羅星石島那一場不愉。於是少年便開始興致勃勃的把這個剛想起來的典故,給身畔的少女娓娓道來:

  這鄱陽湖中的鰣魚,因為腹薄如刃,鱗粗而光亮,渾身色白如銀,古時亦稱其為「銀光魚」。與其他地方的鰣魚不同,這鄱陽湖的鰣魚不僅四時都有,它那晶瑩的額前,更有一點嫣紅。這紅點鮮亮通透,煞是好看。。

  據說,上古時這鄱陽湖中的鰣魚,也和普天下鰣魚一樣,額前光潔如鏡,本無紅點。相傳後來大禹治水之時,有個喚作「無支祁」的妖怪,在長江中游鄱陽湖附近為害作亂,堵塞水路,引得這鄱陽湖也是洪水滔天,淹死了許多百姓,把這方圓數百里之內俱都變成澤國。大禹聞聽妖怪惡行,便去請得神兵天將前來襄助。只見那天將一斧砍去,便將這堵塞的長江劈開一條通路,水路復暢,這鄱陽湖的洪水也便得瀉去。

  只是許多年後,那妖怪無支祁卻又死灰復燃,捲土重來,在這鄱陽湖中興風作浪;湖面上,整日裡都是濁浪排空,漁人們根本無法下湖捕魚,頓時失去了賴以為生的生計。那東海龍王得知之後,便派他的太子小龍王前來鄱陽湖鎮妖安民。小龍王法力高強,來到此地一舉成功。因其功勳甚著,小龍王后來便被天庭封為「四瀆龍神」,掌管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四大水脈;而與長江聲息相通的鄱陽大澤,也成了四瀆龍神的一處洞府。

  打這以後,東海老龍王每年四五月間,便派鰣魚精捎帶家書給小龍王。家書遞達之後,四瀆小龍王便會用硃筆在這鰣魚頭上點上一點,作為它已將家書送到的憑證。

  此後,那送信鰣魚的子子孫孫便在這鄱陽水泊中代代繁衍;這些鄱陽湖後裔們也變得與天下其他水澤的鰣魚不同,額頭上都生出一個鮮亮通紅的圓點。

  這一通話下來,直把居盈小姑娘聽得如痴如醉。醒言上次在饒州城為其導遊之時,便顯露出驚人的語言天賦;而此時又面對著這令人心曠神怡的湖光山色,更將這段本來就很曲折動人的傳說,娓娓道來,將那妖怪的窮凶極惡、天將的神通廣大、龍王的父子情深,描繪得繪聲繪色。而自小錦衣玉食的少女居盈,從沒聽過這樣婉轉曲折的故事;更沒想到這鄱陽湖的小小鰣魚,竟有如此神秘而美妙的來歷。一時間,少女竟聽入了迷,渾忘了自己的所在。

  正當兩位年輕人沉浸在那美麗動人的傳說之中,卻忽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不合時宜的在二人耳旁響起:

  「什麼龍王妖怪魚頭馬面,亂七八糟的!這朗朗乾坤,哪來那麼多古古怪怪!你這臭小子,編這瞎話兒,只合哄騙那無知的少女!可你這廝也不對著這鄱陽湖,照照自己那副窮酸樣子。真箇是不自量力!」

  這如此不和諧的噪音,正是發自剛才那位「下頭細來上頭粗」的仁兄之口。這廝一向會念幾句歪詩,便從此風流自詡;又仗著囊內銀多,自有一群閒徒幫襯,便自認才高八斗、不可一世。這廝正是那典型的「囊豐才瘦」的紈絝子弟。

  只是,向來自負高才,不料方才在那羅星石島旁,卻被這鄉下少年恥笑。這廝何曾受得這氣,回過味兒來,不免就怒從心頭起,正要尋機會伺機發作。不防那鄉下小子,從此卻是無比謙恭,正似那耗子偷雞蛋不知從何處下嘴,這廝一時竟不知釁從何起。

  眼見這南磯島快到,心急如焚之下若再找不到機會發作,難免胸中塊壘鬱積,從此便要落下心病!

  正在左近逡巡彷徨之際,恰聽到少年正說那怪力亂神之事,立時如獲至寶,趕緊抓住話尾順勢譏誚一番——卻因實在憋得太久,不免語氣有些氣急敗壞,更顯得無比的聒噪難聽。

  見二人沒反應過來,這廝更是得意,使力搖了搖鵝毛扇子,回頭跟滿船人眾高聲怪叫:

  「諸位快來看吶!看這兒龍王沒有,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倒有一隻!」

  那些船客也都並非善類,適才卻在那羅星石島旁吃了個癟,心中端的是憋悶無比,也正想尋個機會發作出來,此時更是心領神會,極為配合的轟然大笑起來。嘲笑之餘,更夾雜著諸般尖損刻薄的譏諷嘲笑。見如此難得的放肆機會,連那船主艄夫也都加入進來,極盡譏嘲之能事。

  醒言與居盈,充其量只是兩個少年,如何曾遇過這種場面。在這滿船人眾的譏誚嘲諷中,兩人雖然一時為之氣結,但卻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是,在這滿船的紛鬧嘈雜中,誰也沒注意到,在他們頭頂這片萬里晴空中,有一朵烏雲,初時只有銅錢大小,卻正在無聲無息的緩慢擴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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