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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簫冷月明(上)

2024-11-18 01:40:34 作者: 樹下野狐

  第4章 簫冷月明(上)

  拓拔野騎在白龍鹿背上,只覺耳邊風聲呼呼,兩側樹影急速倒退,宛如在雲端飛行。初時深怕被甩飛出去,一手反握無鋒劍,一手死命抱住白龍鹿的脖頸。但白龍鹿飛奔時極為平穩,毫不顛簸,再過了些須時候,已敢鬆開手,隨著白龍鹿的節奏馳騁前行。

  出了龍潭谷,便是一片平原,草長鶯飛,白雲飛舞,迎面吹來的初夏午風,帶著陽光的溫暖氣息。

  拓拔野精神為之一振。他原本開朗樂觀,又是十幾歲的少年,憂愁難過之事從不隔夜。昨日與「半日至交」神農生死之別的感傷,今日已經淡了許多,再兼屢屢死裡逃生,奇遇連連,又交了一個奇特的靈獸朋友,心中頗為興奮。

  陽光普照,暖風拂面,他心情漸漸轉好,甚至開始高聲唱歌。白龍鹿合著他的歌聲,偶發歡鳴。平原上許多野獸遠遠聽見白龍鹿的叫聲,便驚惶四散,聞風而逃。

  拓拔野心中得意,自小四處流浪,看見兇猛野獸,總得老遠躲避,唯一騎過的動物,便是一匹野驢,但是騎不到十步,就被它連顛帶甩,拋了下去,周圍小孩無不笑得打跌。雖然他心胸廣闊,並不因此與天下野驢記仇,但畢竟乃人生糗事一件。而今日,騎坐這獨角白鹿,莫說野驢,就連獅子老虎也無不辟易,當真是威風八面。

  自南際山往玉屏山,沿途兩百餘里,儘是平原與若干丘陵,極少人家。惟有經過一處山腳下時,有幾處農家。

  

  一個農婦帶著女兒在河邊洗衣,瞧見一個滿面塵土、衣衫破爛的少年雄赳赳、氣昂昂地騎著一匹見也沒見過的怪獸呼嘯而過,登時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緩過勁來。

  白龍鹿腳程極快,約莫過了兩個時辰,拓拔野見前方丘陵起伏,大河橫亘,河西幾座高山卓然而立,山頂雲霧繚繞,夕陽燦燦,將西側山峰鍍了一層金黃,宛如仙山。心想,兩百里路程,以白龍鹿腳力,理應到了。

  當下拍拍白龍鹿的頭頸,示意停下。從懷中翻出《大荒經》,再仔細查看。上面寫道:「(南際山)又西南二百餘里,曰玉屏山。山有四峰,東橫大河。其上多松,中峰有天湖。」

  眼前景物與書中描摹並無二致。拓拔野將書收好,覺得腹中飢腸轆轆,一路上,只在路過一片果林時,順勢摘下一些桃子果腹,此時已近黃昏,早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決定先吃了晚飯,再上山尋找青帝。

  但是附近極目望去,並無果林,也未見走獸。倒是倦鳥歸林,叫聲啾啾。想起神農三笑震落十餘鳥雀,於是決定依樣畫葫蘆,也仰天大笑幾聲。豈知雖然他笑聲頗響,漫天卻無一隻鳥雀掉落,過了半晌,倒是一灘鳥屎疾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他的大腿。

  拓拔野哈哈大笑:「鳥兒,鳥兒,你被我嚇得尿屎齊流那也罷了,怎麼好端端污了我的衣褲。你可知這條褲子我只穿了四年,僅此一條,要是洗了可就得光屁股。」

  那白龍鹿不知是否聽懂了他自嘲之語,也跟著吁吁大笑。

  拓拔野拍拍白龍鹿的頭,笑道:「鹿兄,看來咱們得下水捕魚了。」當下將懷中之物與斷劍拋在地上,一夾鹿腹,呼嘯聲中,一人一獸風馳電掣,高高躍起,跳入大河之中。

  拓拔野水性極好,水中魚兒既多且肥,不一會兒工夫,便捕了十餘條兩尺來長的鯽魚,一一拋上岸去,任其在岸上亂蹦亂跳。

  白龍鹿餓極,在水中肆意舒展身體,如蛟龍般扭擺來去,口如閃電,牙似霹靂,瞬息間便吞了七八條大魚。

  拓拔野濕淋淋地爬上岸來,取了無鋒斷劍,到附近樹林裡東揮西砍,拿著寶劍充柴刀,收羅了一捆樹枝,興沖沖地生火搭架。

  他見身上鳥糞塵土遍布,索性將衣服除下,只穿了一件底褲。將衣褲在水裡洗淨,懸掛在木架上烘晾。

  他十餘年來在山林江湖間流浪,過得都是這種生活,早已訓練得手腳麻利,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將魚開膛刮鱗,串在樹枝上烤得噴香。再塗上些自製佐料,開口大嚼。

  白龍鹿從河中躍上來,甩甩身上的水,聞得烤魚香味,龍鬚大動,一路小跑過來,探個頭在拓拔野身旁,抬眼瞧瞧他,又瞧瞧烤魚,發出嗚嗚聲響。

  拓拔野哈哈大笑:「鹿兄,你還沒吃飽嗎。咱哥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可千萬別客氣。」白龍鹿點頭歡嘶,當真毫不客氣,風捲殘雲,將餘下的十餘條魚吃了個乾乾淨淨。

  拓拔野打個飽嗝,正尋思著怎麼上山尋找青帝,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馬蹄之聲,蹄聲密集,隱隱還有呼喝之聲。連忙穿上衣服,將神農贈送之物藏在懷中。

  只見北邊塵土飛揚,蹄聲越來越響,一行黑衣大漢騎著龍馬,如疾風般席捲而來。

  白龍鹿聞得龍馬氣息,頓時昂首長嘶。那群龍馬聽得叫聲,奮蹄驚嘶,原地亂成一團。為首一個黑衣少年大為惱怒,揚鞭呼喝,其它大漢也紛紛揮鞭策馬,龍馬群驚懼之下,方才小步前行。

  這行隊伍約有三十餘人,最前兩騎,乃是一個老者和那個黑衣少年。老者瘦如槁木,一雙碧綠的眼睛深凹下去,滿面木無表情,背上斜斜插了一具桐木琴。那少年細眉斜眼,長得不醜,卻滿臉暴戾神色,他每揮一鞭,龍馬臀上便多了一道深色血印。

  後面數十大漢玄衣勁裝,背負長刀,雖然高矮胖瘦不同,但神情木然,服裝一致,倒似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一行人奔到近處,龍馬瞧見白龍鹿昂然而立,又是一陣驚慌。黑衣少年皺眉「噫」了一聲,奇道:「白龍鹿!」那老者臉上閃過一道詫異神色,冷冰冰的碧眼朝拓拔野身上瞟來。

  拓拔野被他瞧得有些發毛,卻故意挺起胸,硬著頭皮與他對望。

  黑衣少年策馬揚鞭,走到拓拔野身前,居高臨下冷冷的望著他,滿臉倨傲神色,道:「小乞丐,你這白龍鹿是從哪裡得來的?」

  拓拔野瞧他虐待坐騎,飛揚跋扈,已然厭惡,聽他如此發問,更加心中有氣,翻了翻白眼,叉手於胸前道:「你幹嗎不去問它?」

  黑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小王八找死!」揮鞭便要當頭劈下。

  白龍鹿昂首揚蹄,高高站起,發出一聲怪異的怒吼。眾龍馬登時肝膽欲裂,驚惶亂竄。黑衣少年鞭子還未落下,坐下龍馬已經受驚立起,扭首後退,險些將他掀下馬去。

  黑衣老者一聲長嘯,震得拓拔野耳中隆隆作響,眾龍馬登時安靜下來,垂頭站立。

  老者冷冷道:「大伙兒將龍馬的耳眼蒙住,別受了這畜牲的驚嚇。」眾人紛紛取出布棉,將龍馬雙眼蒙住,耳朵塞上。

  黑衣老者瞥了拓拔野一眼,見他雖然衣衫襤褸,但英姿勃勃,往那兒叉手一立,滿臉不在乎的微笑似乎有恃無恐,還真不知他是何方神聖。當下朝黑衣少年微微一彎腰,道:「公子,前面就是玉屏山。青帝御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事要緊。」

  黑衣少年對那老者頗為尊重,雖然滿腔怒火,卻也強自按捺。點點頭,朝身後大漢道:「咱們走。」扭頭惡狠狠的瞪了拓拔野一眼,冷冷道:「小子,咱們走著瞧!」

  眾人叱喝聲中,眾馬奔騰,煙塵卷舞,朝玉屏山奔去。黑衣少年還不忘回頭瞪了拓拔野兩眼。

  拓拔野吁了一口氣,拍拍白龍鹿笑道:「鹿兄威風八面,救我一次,咱哥倆兩不相欠。」突然想到,這些人神色匆匆,似乎也是去找青帝的。自己對青帝身在何處了無所知,遍山尋訪也非上策,不如跟著這行人,讓他們為自己帶路。

  當下對白龍鹿道:「鹿兄,咱們遠遠的跟在他們後面,瞧瞧他們去哪裡找青帝。」白龍鹿獸中之靈,聽得懂人言,連連點頭。

  拓拔野篤定白龍鹿能聽懂他的言語,甚是歡喜,提起斷劍,翻身上了鹿背,任它行走。白龍鹿一路嗅聞龍馬氣味,並不著急趕上,只是遠遠的跟在後面。

  其時日落西山,夜幕已經緩緩降臨。

  玉屏山四峰對立,中有狹長山谷。那一行黑衣人進了山谷,又彎了老大一個彎,才在第三座山峰前停下。

  拓拔野悄悄的跟在後頭,停在一塊巨石後面,靜心觀察。

  天色還未全黑,但山谷中遠較外面為暗,朦朦朧朧,瞧得並不真切。依稀望見山下松樹林立,有一松木山門,正中三個大字「玉屏峰」。黑衣人全部下馬,整頓衣冠。

  黑衣少年朝山上朗聲道:「朝陽穀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來拜見青帝。」山上寂無回應。黑衣少年停了片刻,又大聲說了一遍。一連三遍,都如石沉大海,無人回應。

  黑衣少年與黑衣老者面面相覷。老者沉吟半晌,低聲說了幾句,黑衣少年點點頭,又朝山上大聲說道:「朝陽穀十四郎有家父書信及薄禮一份,需要面呈青帝。望請准許十四郎冒昧上山。」

  山上依舊無聲無息。黑衣少年望了老者一眼,老者點點頭。

  黑衣少年一邊大聲呼喊:「既然青帝默許,十四郎冒昧上山了!」一邊與老者及兩個挑著擔子的黑衣大漢朝山上走去。餘下大漢圍成一圈,在玉屏峰山門前站住。

  玉屏峰雖不太高,卻頗為陡峭,儘是堅岩峭壁,惟有山門處有一條斜斜的石道迤儷而上。要想登上此山,似乎惟有此道。但山下幾十個黑衣大漢團團把守,他們斷然不會讓自己上山。想到此處,拓拔野不免有些計窮。

  拓拔野四下環顧,玉屏山四峰相對,但彼此獨立,未見有山嶺將之聯為一脈,要想從其它山峰繞道而行,似乎也不可能。

  白龍鹿卻突然掉頭,朝西側山峰奔去。拓拔野吃了一驚,想要拉它怎麼也拉不住,只好彎下身來,伏在白龍鹿的身上,任它馳騁。

  山勢頗陡,松林灌木枝椏橫生,白龍鹿如履平地地在茂密的林間閃挪跳躍,向上疾奔,竟比兔子還要敏捷。

  拓拔野伏在白龍鹿背上,緊緊抱住,枝椏樹葉狂風暴雨般撲面而來,抽得他頭上背上隱隱生疼。偶爾回頭後顧,便見下面雲霧繚繞,樹影憧憧,周側竟就是萬丈懸崖,不免心中發毛。

  奔了約莫半個時辰,天色已黑,明月初升,月光透過林木斑斑點點的照射下來。突聽白龍鹿一聲低嘶,後腿輕輕一蹬,騰雲駕霧般高高躍起,越過松林。

  拓拔野一聲驚呼,在半空中逗留了不過片刻鍾,便穩穩的落在平地上。此處僅僅方圓二十餘丈,幾株松樹傲然而立,巨石桀然。夜空遼闊,一彎明月掛在東側松樹之梢。竟是此峰峰頂。

  白龍鹿朝著東側低聲嘶鳴。

  拓拔野朝東仔細凝望,與此峰相隔二十餘丈,也是一座雄偉山峰。以方位來看,應當便是那玉屏峰。

  拓拔野拍拍白龍鹿頭頸,苦笑道:「鹿兄,你是想要飛過去嗎?」那白龍鹿竟然連連點頭,低鳴應對。

  拓拔野頓時楞住,忽然哈哈大笑,胸中升起萬丈豪情,反手握住無鋒劍,雙臂合圍,緊緊抱住白龍鹿脖頸,道:「走吧!」

  白龍鹿低嘶一聲,四蹄如飛,在瞬息間加速,猛然頓挫跳躍,再度高高飛起。

  拓拔野只覺心跳突然停止,耳邊呼呼風聲剎那間也充耳不聞。天地無聲,萬物停止。低頭下望,只見下面林海茫茫,雲橫霧鎖。

  千丈高空,他一躍而過。

  突然全身一震,差點翻了下去。轉頭四顧,竟已到了玉屏山頂。白龍鹿歡聲長嘶,昂首踢蹄,頗為得意。他鬆了口大氣,這才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拓拔野縱身從白龍鹿背上跳了下來,坐在地上與白龍鹿相對哈哈大笑。幾番絕處逢生的歷險,使得這一人一獸奇異的友情更為堅固,也使得這個年僅十餘歲的少年膽識倍增。

  在地上歇息了片刻,拓拔野方覺心跳漸漸平息下來。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笑道:「鹿兄,咱們走吧。不知那幾個傢伙找著青帝沒有,咱們可不能落在他們後面。」白龍鹿點頭,與他一起朝山下走去。

  山頂一條石徑蜿蜒而下,想來就是山腳下那條石道。拓拔野與白龍鹿沿著石徑朝下走了頗久,依舊沒有看見任何房子。

  周圍儘是松樹,蒼勁挺拔,月光斜斜照下,人在松間月下行走,飄飄欲仙。突然聽見淡淡的汩汩山泉聲。拓拔野喜道:「咱們沿著泉水望下走,定能找著青帝。」當下循聲覓去。

  高山上無井可汲,更無河水。若有人家居住,必在山泉附近。

  穿過一片低矮的松林,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前方巨石錯落,青草夾生,一道清澈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流將下來。他頓覺口渴,跪在山泉邊,雙手掬起一捧水,喝了起來。泉水極為清涼甘甜,由唇入腹,立覺全身清涼,精神大振。白龍鹿也彎下脖頸喝了半晌。

  沿著山泉望下走,山泉匯聚,成了一條山溪。兩邊松樹漸少,竹子倒越來越多。溪邊草地石隙長了一叢叢茂密的綠竹。

  拓拔野素好管樂,昨日自己的那枝綠竹笛不慎落在南際山上,懊惱不已,此時見著竹子,歡喜不盡。

  當下揮舞無鋒斷劍,斬落一截竹子,三下五除,便作成一枝綠竹笛,握著竹笛在月下端詳半天,心中得意,朝白龍鹿笑道:「鹿兄,你騰雲駕霧的工夫很是厲害,但是作笛子的工夫那可不如我啦。」

  白龍鹿扭頭不理,甚是不屑。

  拓拔野將綠竹笛插在腰間,突然想起一事,於是又砍下一截竹子,將無鋒斷劍望竹子裡一插,斷劍恰好插入。竹子堅韌,斷劍雖然鋒利,卻也不能自己破竹而出。他將無鋒劍連著竹鞘插在自己右腰,顧盼自雄,哈哈大笑。

  又朝下走了片刻,山溪右拐,在巨石之間蜿蜒盤旋。出了巨石陣,豁然開朗,一個極大的碧湖陡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拓拔野和白龍鹿不約而同一聲低呼。此處想來便是《大荒經》中所說的中峰天湖了。

  湖水清澈,松竹四合,對面竹林憧影中依稀可以看見有亭閣樓台。拓拔野大喜,想必此處就是青帝居所。當下躡手躡腳,繞湖向亭閣處走去。

  亭閣皆取松樹原木與竹子建成,未施脂漆,也無勾心鬥角、飛瓦流檐,仿佛只是隨心搭建,隨手架成,但月光下瞧來,素麵朝天,別有風味。

  拓拔野與白龍鹿沿著亭閣,走過長廊,繞過竹樓,登上松木高台,極目遠眺,未見有任何人影,又轉而走入後面的庭院之中。庭院僅有三進,圍牆也不高,但是屋中寂寂,空無一人。只有風吹竹影,月舞西牆。

  拓拔野與白龍鹿在庭院中站了半晌,心中悵惘,不知何去何往,突然隱隱聽見東南方傳來若有若無的蕭聲。

  簫聲寂寥悠遠,淡如月色,但那曲調跌宕迴旋,蒼涼刻骨,竟似是在哪裡聽過一般。拓拔野頗有音樂天賦,尤喜管樂,無師自通,此時聽見這淡淡簫聲,登時心頭大震,心道:「天下竟有如此簫聲!莫非便是青帝?」

  聽了片刻,更加心醉神迷,佩服得五體投地。於是與白龍鹿循聲覓去,想要看個究竟。

  他斂聲屏息,每一步都分外小心,穿過一片竹林,沿著一道矮矮的竹牆朝東南走去。簫聲越來越近,那悲涼之樂徑直打入他的心中。

  拓拔野越聽越覺得這曲子似曾相識,在竹牆下駐足苦苦回想,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對了!這不是昨日神農與他分別之際唱的那首歌麼?心中狂喜:莫非老前輩並沒有死,也趕到此處尋找青帝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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