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撫民
2024-11-13 04:47:31
作者: 灰熊貓
八月六日這天,長青營正在位於禹城東北方的土河河段上搭建浮橋,準備渡河進攻該城。探子報告叛軍焚燒橋樑,有在禹城堅守的可能性,因此明軍也加倍警惕。到今天為止,長青營前隊比預期的進度快了一天有餘,先鋒許平手裡有充足的時間做仔細的布置。在監督工兵隊搭橋的時候,許平接到報告,在附近的村子裡現有幾個老頭。目前軍隊所在的位置是叛軍和官軍長期來回拉鋸混戰的地區,地方官也空缺一年以上,如果能夠找到幾個嚮導打聽些情況,自然讓許平非常高興,就命令把那幾個村民帶來,他要親自問話。
被現的幾個老人都腿腳不好,奉命前去領人的余深河更無二話,當即命令手下士兵製造擔架,把幾個老人一路抬到許平這裡來。當幾個哆哆嗦嗦的老頭被帶到馬前時,許平連忙下馬走過去,客氣地問道:「老人家可好?」
見來了一個大人物後,老頭們都噗通跪在地上:「將爺,草民不是細作。」
「老人家貴姓?」
「將爺,草民不是細作。」
「老人家是本地人嗎?」
「將爺,草民不是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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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許平如何好言安撫,他們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辯解自己不是叛軍的探子。許平見實在無法問出任何有價值的話,只好暫時放棄。正值開飯時間,許平就命令給這幾位老人送上一份熱騰騰的飯菜。
吃過飯後,幾個老人的精神略見好轉,不再像剛才那樣萎靡不振。其中一個鼓起勇氣開始回答許平的問題。據他說,附近因為戰爭已經破敗多年,農民們根本繳不上官府的地租,所以大家普遍拋荒。倒是季退思匪幫把地方官都打跑後,有些逃去做土匪的人又回家來種地,許平看見的那些沒有拾乾淨的田地就是這些前土匪種的。聽說官兵又打回來後,這些人不敢多耽誤,只是草草收割後就又逃回山寨里去。那些糧食當然現在都在叛軍的營寨里。老人們極力辯稱他們村里絕無土匪,全都是良民,只是畏懼兵禍才不得不逃離村子。
「村子裡的年輕人現在都在哪裡?」許平想宣傳一下他們新軍的軍紀,也希望儘可能地安撫民眾,以協助官兵運送輜重。
這老頭倒是很老實,自從說開頭以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男人們怕被官兵抓丁,都藏到山間、河溝里去了。」
「那村子裡的婦孺呢?」
「女人們怕被官兵看見,也都躲起來了。」
「村里只有你們幾個老人?」
「走得動的都走了,我們幾個走不動的只好留下來了。」
周圍的其他幾個軍官都嘿然無語。許平下令好好款待幾位老人,同時派遣士兵搜索四周,如果遇到逃難的百姓,就告訴他們己方是新軍。許平一再向屬下軍官強調,絕對不許傷害百姓,只要向他們宣傳本軍的軍紀便可,如果百姓實在不願意返鄉也萬萬不可強求。
七日下午,張承業趕到許平處,他已經把指揮後隊的權利交給吳忠。等張承業抵達前哨位置後,他看見修建一半的浮橋上並沒有工兵在繼續施工,而是正在搭建臨時倉庫。此時長青營官兵已經有一千八百人抵達土河浮橋附近,但許平身邊的不過三百人而已。張承業見狀眉頭一下子就皺起來,但是他並沒有當眾火,而是招呼許平一個人來和他說話。
許平把手頭的工作交待給周洞天等幾個參謀,就跟著張承業走進他的臨時帳篷。進門後,張承業示意許平把帳門落下,才質問道:「先鋒昨天就該度過土河,搜索禹城一帶的賊寇,為何今日浮橋還沒有建好?」
許平不慌不忙地搬過一把椅子,恭敬地請張承業落座,道:「大人請落座,末將有些東西要給大人看。」
張承業仍一動不動地站著,不耐煩地催促道:「有話就快說罷。」
「遵命。」許平把桌子上的幾張紙攤開,擺在張承業的眼前,同時讀著上面的數字:「直到今日午時為止,我軍在此地方圓三十里內現百姓一千三百七十二人。見到我軍的偵騎和士兵後,這些百姓中有九百六十五人試圖逃跑,三百人跪地求饒,還有二十人試圖持械攻擊我軍士兵,不逃不避的人微乎其微。」
張承業靜靜地看著紙上的統計數字,在許平給他搬過來的椅子上坐下,道:「繼續講。」
許平把第一張紙拿到一邊,指著第二張紙上的數字給張承業看:「大人,我營士兵向這些百姓提供糧食後,其中有近九百人收下,其餘的都說什麼也不要。很多百姓都是飢腸轆轆,但是當著我軍士兵吃東西的不過五十人而已,而且全部是老人和孩子。從始至終,青壯都保持著對我營士兵的戒備,即使告訴他們我們是鎮東侯屬下的新軍,他們仍懷有敵意。」
張承業掃視著這些統計數字,頭也不抬地問道:「克勤對此怎麼看?」
「大人!」許平雙手撐著桌面,大聲說道:「此地已經一年多沒有地方官了,在賊寇的長期蠱惑下,民心已經非常可慮。一見官兵前來就四下逃散,這對我軍非常不利。賊在暗處,我在明處,我軍很難獲得賊兵的情報,而賊人對我軍的行動卻了如指掌。」
張承業抬起頭看著許平,道:「參謀司事先的計劃是要我軍儘快占領禹城,再以最快的度進入齊河。如果我們止步不前的話,不但會打亂參謀司的計劃,而且跟在我營後面的十萬大軍都因此不得不放慢腳步。」
「事先的計劃里,參謀司並沒有想到賊人的蠱惑已經如此深入民心,計劃里甚至還想利用民力協助我軍運輸輜重。」許平保持著姿勢不變,直視著張承業的眼睛,大聲道:「大人,末將要在此地徹底擊破賊人的蠱惑,徹底消除百姓心中的懷疑,請大人恩准。」
張承業沉吟不語,許平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張承業再次拿起那些統計數字看看,對許平道:「克勤打算怎麼做?」
「稟大人,末將已經下令拉網搜索附近的難民,而且不會是一個梯隊,而是多層進行,務求不讓任何一個百姓聚集區漏網……」
在張承業到來之前,這個計劃就已經開始執行。上千名士兵,以把總隊為單位分開搜索,進一步擴大搜索範圍,同時往復巡視方圓五十里內的各處百姓聚集地。計劃里同時也包括對這些士兵的補給預案和輪休細則。
許平認為,暗示百姓回村會增加他們的不安全感,他覺得不對百姓提要求更有助於他們信任官兵:「末將猜想他們急於逃難,必然房屋簡陋,所以會立刻動手讓士兵們幫助他們修繕房屋,同時大力宣傳我軍的仁德。」
張承業沒有點頭而是反問道:「嚴格按照條例來行事麼?」
「是的。」許平重重地一點頭。
「山嵐營的先鋒兩日內就會到達此地,精金營在三日內抵達,其他各營也會隨後迅開來。從現在開始只有兩天時間,九日午時一定要渡過土河,這個克勤是否清楚?」
許平胸有成竹:「末將明白,所以才想立刻著手開始安民,但絕不會因此拖慢大軍步伐。」
「那麼,條例上不許可提供銀錢、過一日所需的糧食或衣服給百姓,即使是看上去很困難的人家也不許可,這個克勤可否知曉?」
許平當即答道:「是,末將深知此條,絕不會浪費大量的軍需。」
張承業看著許平,追問道:「為何會浪費大量軍需?」
許平垂沉吟了一會兒,把條例反覆思考一番後斟酌著答道:「因為一旦開倉一次,百姓中難免會有人賴上我軍?這樣……這樣就會天天來要,而更多人看見後也會效仿。會變成我軍的沉重負擔,長期如此實在是……」
說到這裡許平突然聲音一滯,抬頭看向張承業:「大人,末將明白了,末將知錯了。」
張承業微微點頭,又提出一個問題:「為何會有盡力幫百姓修繕房屋的條例?這條意義何在?」
之前許平從來沒有過安撫百姓的經歷,聽到張承業這個問題後頓時又愣住了,他在心裡把條例反覆念上許多遍,終於搖頭道:「大人,末將愚鈍,這條難道也有問題麼?」
「這條條例恰好就是因我而起的,二十年前當年奢安之亂方平,我曾帶隊在赤水附近安撫百姓,十八年前又在福建沿岸防備海盜登陸,侯爺詳細問過我這兩次的情況後定下了這條。」張承業不慌不忙地說道:「第一次,我是駐在剛剛平定的叛亂區,這點倒是與克勤今日的情況有些相似,叛亂已經平定,我知道侯爺不欲殺人示威,但仍要震懾當地的少民,每天派出人去給他們修繕房屋,既能夠善結人心,也能讓那些暗處仍心懷不軌的人意識到我軍的軍威;第二次,福建地區的百姓不需要我們武力震懾,但海盜當時被打得幾乎不敢上岸,若是日子過得太平穩了,我擔心士兵會鬆懈,所以要每天給他們找些事做,同時取得民心。」
許平聽得默默點頭,臉上顯出思考之色,張承業等了一會兒,說道:「當時福寧軍還沒有安民條例,這些條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制定出來的。」
「末將明白了。」許平大聲說道:「多謝大人教誨,此等條例顯然不適用於今天此地,末將這便去做修改,然後把理由上報。」
說到上報時許平的神色一黯,張承業看見眼裡,便道:「條例務求簡單易記,所以不可能詳細講述制定時的情況,比如上次你修改的戰棋規則,之前就是按照我軍多年前在遼東、雲南的經驗制定出來的,自大都督府關閉後沒有修正過。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本是侯爺在長生島時一再強調的,但是大多數人根本沒有往心裡去,而往心裡去的幾個,據我所知日後都成為了侯爺的左膀右臂。」
見許平神色一振,張承業繼續說下去:「克勤你很有天份,我看見你讀條例的時候常常會去想原因所在,但是你只想你曾遇到過的情況,對這種不曾有過切身經驗的條例就倦怠了些。」
許平一愣後答道:「大人,末將毫無經驗,這從何想起啊?」
「我剛才問你時,你不也答出來了些嗎?無論對錯,總是有想法的,這樣日後一旦遇到,就會有所映證。再說我軍肇造,又從討伐外敵轉為對內平叛,用的也是十五年前的條例,教導隊肯定需要大量的報告和教材,我知道很多人看你不慣,但你才多大?五年、十年之後,當大家回過頭看,看到這麼多的教材、報告都是你寫的,在別人碌碌無為的時候你已經做了這麼多的事,到時候又會如何?」張承業不等許平回答,便起身打算離開:「好,兩天!本將只給你兩天時間!好做,有些事本將就眼開眼閉了。」
「遵命,大人。」許平信心十足的答道,目送著張承業離開帳篷時又道:「謝大人。」
張承業前腳剛走,周洞天后腳就在門外喊報告。周洞天進來後,就把參謀們剛剛制定出來的後續搜索計劃交給許平過目,許平馬上對這計劃作出相應修改:「立刻執行!」
「遵命,大人。」
周洞天領命退出。余深河剛吃過飯,才歇過一口氣,又再次帶隊出。許平交給這些軍官的命令非常明確:嚴禁暗示百姓應該離開他們的山寨返回村子,同時一定要再三詢問他們是否有何種需要。
無論衣服、藥品或是其他任何短缺,許平都打算儘快給他們運去,為此他還催促工兵加搭建臨時倉庫,並向後方大軍要求更多的緊急補給。
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天時間,但是許平對自己的計劃仍有相當信心,他甚至還有餘暇掏出黃子君給他抄的《征戰之源》再看一看。如同黃子君所說,這本書里沒有任何生動有力的戰例,也沒有教導隊其他教材上寫的那些戰術技巧。只有令許平感到非常乏味的一些枯燥條例,還有一些他不甚了了的一些名詞,比如「動員」這個詞,許平就是花了好久才勉強搞明白它的意思。
「……動員總綱、道路動員、人力動員、運輸動員、經濟動員……」許平順著標題一個個地數著,雖然他覺得這本書枯燥無比,但是既然是黃石花費了很大精力才編寫出來的,那還是繼續看。此外,這也是黃子君的一番心意,這本書的每一個字都是她辛苦抄寫下來的。再說軍中也沒有其他事情好做,與其閒著不如看看書。由於這本書極其枯燥,許平每次都把自己讀過的章節都跳過去,再也懶得重看它們一遍:「……『建立新單位』、『補充老單位』,好,今晚就看這兩節。」
剛翻到這節,許平突然一愣:「以後我還是重看一遍,從今天這兩節開始,我要好好想想侯爺為什麼要制定這些條例。」
八日下午,士兵報告有人返鄉,這種立竿見影的效果大大出乎許平的意料。他原本的算盤是先埋下種子,然後靠著這些人的口口相傳,再加上新軍的嚴格軍紀來擴大影響。不過眼下既然有人回來,那許平當然要親自去見見他們,以求千金買骨之效。
回來的那幾十個人,都是上次許平見過的那幾個老人的同村人。這兩天許平對幾位老人一直很照顧,找到他們同村的人後,為了消除村民的疑慮,許平還讓士兵把老人們抬去和家人團聚。許平在周洞天、余深河等軍官的簇擁下進村後,一個上次沒有見過老頭已經趴在房門口磕頭,口稱:「叩見將爺。」
「老伯請起。」所謂一不做、二不休,許平客氣地親手把那老頭攙扶起來。
「草民是這個村的村長……」那個老頭恭恭敬敬地向許平報告著。進入八月後天氣漸涼,如果不是實在心裡害怕,他們本也不願意到山溝里去吃風,尤其是家家還有老人和孩子。那幾個最初被官兵找到的老人都說新軍軍紀良好,見他們歲數大就讓他們住進暖和的帳篷,甚至還有肉吃。
聽說是鎮東侯的部屬後,村裡的人有些心動,經過一番議論後就決定回來住。反正朝廷收復這塊領土後也要百姓種地交賦,不可能永遠躲著官府,何況如果惹官兵不痛快,還有被當作土匪剿滅的風險,既然躲藏之地已經被官兵搜索出來,那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回家,以顯示自己是本份良民。
村長自稱姓張,這個村就叫做張家村,裡面的人大多不是姓張就是姓王。說話間村長把另一位跪在路邊的青年人介紹給許平,說這是他的兒子,跪在他兒子旁邊的是他的媳婦。許平縱觀周圍的這群人,裡面只有這個村長的兒媳一個年輕女人,其他的婦女多半不是躲在屋裡就是還沒有回來。
許平隨口和這個村長聊了幾句家常,並從懷裡掏出一串小錢:「老伯,以後就是太平日子了,本將祝老伯明年能添個大孫子。」
「多謝將爺,多謝將爺。」老頭子又跪下連連磕頭,許平也沒有阻止他,只是含笑等他謝過後,又叫他們一家儘管起來說話。
雖然父子二人滿臉堆著笑,但是許平看得出他們還是很緊張,這讓許平心裡也有些遺憾。旁邊的媳婦似乎察覺到許平的不快,連忙大聲恭維道:「民婦也聽說過黃侯爺的大名,只盼他老人家多子多福,盼他老人家子孫滿堂。」
許平微微一笑,又掏了一串錢給這個民婦:「這是賞你的。」
「謝將爺。」那女人歡天喜地,一連串又說了許多好話,自然也不忘加上給許平的:「將爺升官財,多子多孫。」
許平大笑不止,他身邊的衛士和軍官也都竊笑不已。見官兵心情大好,村子裡的人也都放下心來。周洞天等參謀趁機就問起些水文地理的情況。那個拿了賞錢的村婦對官兵的詢問格外熱心,連忙跑家串戶,把幾個經常在土河打漁的村里人都替新軍找來。周洞天告訴這幾個人,明日如果無事,不妨去長青營駐地一趟,幫助新軍了解情況,還會掙到一份賞錢。
前一次投票,有9的人猜對了,你在其中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