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旗正飄飄 (一 上)
2024-11-13 14:35:50
作者: 酒徒
第四章 旗正飄飄 (一 上)
張松齡不敢回頭,他怕自己一回頭,就會放棄。【?】身後那些麻木的人不值得他為之去死,然而如果他也轉頭加入了逃難者大軍,他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從此於暗無天日的世界裡苟延殘喘,活得沒有任何尊嚴,死得也沒有任何尊嚴。
所以,他只能義無反顧地逆著人流走,走向硝煙升起的地方。哪怕心裡明明知道就自己一個人,不可能擋住日本鬼子的腳步。哪怕心裡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除了送死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人意義。
人這輩子,總有那麼一兩件,值得用生命去守護的事情吧!否則,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張松齡知道血花社的同學們,正在天空中某片雲彩後看著他。他不敢讓他們的英靈蒙羞。所以,哪怕是死,他也要迎著子彈方向倒下。至少今後與田胖子夫妻相見時,他可以笑呵呵地對二人說,『田哥、韓姐,怎麼樣,我死得還不算太孬種吧?!』
通往村子東口的大路上,到處都是逃回來的鐵血會的莊丁。看到張松齡迎著自己大步走過來,那些莊丁本能地就想閃身避開,待看到張隊副高仰著頭從自己面前大步走過,忽然間,又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
但是他們的老婆孩子都在魏莊,不像張松齡是一根光棍兒!所以羞愧歸羞愧,他們卻不敢跟上去,與張松齡一道去送死。他們有的握了握手中的漢陽造,對張松齡的背影以注目禮相送。有的則乾脆把壓滿了子彈的漢陽造丟到了路邊,以免它日後會給自己帶來不可預知的災難。
對於身邊這些倉皇逃命的莊丁,張松齡沒做任何阻攔。除非他直接衝著莊丁們開槍,否則,以他現在的威望,根本攔不住任何人。而即便他拿盒子炮頂著這些莊丁去跟日本人拼命,這支隊伍恐怕也沒有任何戰鬥力。一群連敵人的數量都沒看清楚就作鳥獸散的懦夫,用盒子炮逼上去了又能起到什麼作用?!頂多給敵軍的戰績上,再添幾分浮誇之資罷了。
走著走著,忽然有人拉了他的胳膊一把。張松齡微微一愣,迅速扭過頭,卻看到了趙二子通紅的眼睛。「我跟你一起去!」已經擦乾了淚水的趙二子大聲嚷嚷,「咱們鐵血會,不能白吃人家的豬肉燉粉條子!」
「那就一起去!」張松齡點點頭,臉上綻放出欣慰的笑容。他終於不再孤單了,雖然兩個人的力量,還是不足以構築一條防線。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很快,又有兩名鐵血會的莊丁追了上來。一名叫崔土生,一名叫崔老八,每個人肩膀上都背了四、五條漢陽造,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討好的笑容,「張隊副別走那麼快,帶上我們兩個。反正我們兩個家裡頭還有哥哥弟弟,不缺勞力!」
知道自己此去,肯定會死。所以他們的嗓音里,帶著明顯的顫抖。張松齡卻不敢再瞧不起他們,爽快伸出左手,主動從對方肩膀上接過兩桿漢陽造,「好!一起去,讓小鬼子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
四個人,十幾條槍,足夠嚇鬼子們一大跳。只是把戰場擺在哪裡才最有利?還需要仔細斟酌一番。最好是一個相對狹窄的地方,敵明我暗,能讓小鬼子多頭疼一會兒。
趙二子對村子周邊的地形熟,見張松齡的目光在四處亂轉,立刻明白他在尋找什麼。想了想,迅速提議,「村子東口碾子房那兒有幾堆爛石頭,是秀才爺爺特地命人堆在那兒的。日本鬼子要從東邊兒來,那就是必經之路。」
經他一提醒,張松齡立刻想了起來。村子東口的石頭磨房是全村公用設施,緊鄰著橫貫村子的唯一大路。以前天天從那過,張松齡總是覺得附近的幾堆爛石頭非常不順眼。現在看來,老軍師魏丁早就為跟鬼子死拼到底做好了準備。
「那咱們就去碾子房!」點點頭,對趙二子的提議表示讚賞。
雖然在鐵血會中的資格和職務都比張松齡老許多,趙二子還是因為自己的建言得到了對方的肯定而感到高興,笑了笑,繼續說道:「一會兒你在碾子房中做指揮官,我們三個給你當手下。你說朝哪打,我們三個就朝著哪打!」
「這個……」張松齡本能地想推辭一下,話還沒等說出口,又聽見崔土生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小鬼子過來了!不,不是小鬼子,是秀才公,是秀才公!」
能被崔莊人尊稱秀才公的,非駝背老軍師莫屬。張松齡喜出望外,顧不得再跟趙二子推讓指揮權,趕緊拎著駁殼槍跑出去迎接,「軍師,軍師,快到這邊來,快到這邊來,我們在這邊……」
「看到了,看到了!」駝背老軍師一支胳膊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臉上沾滿了泥土和血跡,「楊老四呢,他人在哪?!」
張松齡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跟老人家解釋副會長楊大順已經帶人洗劫了倉庫跑路的事情。這麼近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駝背老軍師身上的傷很重。半邊褲腿兒已經被血水浸透了不說,腦袋上纏著的布條下,還不斷有殷紅的血漿往外滲。
老軍師是何等的人精?只從張松齡的表情上,就猜到了莊子中可能有變故發生。揮了揮另外一支胳膊,大度地笑道:「算了,隨他去吧。人各有志,誰也不能勉強。你帶了多少人出來?子彈呢,也都帶足了麼?」
又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張松齡、趙二子、崔土生、崔老八四個,直愣愣地看著老人家,滿臉苦笑。
「算了,咱們鐵血會,畢竟還有幾個帶種的!」駝背老軍師又揮了下手臂,宣布接受現實。「四個人也不算少了,加上我老頭子,能湊五虎上將呢!」
「還有我,六個!」崔小五從老軍師腋窩下抬起沾滿汗水的頭,不甘心地抗議。
「六個,你們五個是五虎上將,我是老諸葛!」老軍師笑了笑,掙扎著繞過石頭堆,扶著塊廢棄的磨盤,緩緩坐下,「咱們今天就在這裡,給小日本兒唱一出,定軍山!」
「您老儘管調兵遣將,我們聽您的號令就是!」張松齡正擔心自己不懂指揮,見老人家說得豪氣,趕緊學著京戲裡的唱腔回應。
「好!」老軍師大笑,聲若洪鐘。「來呀,擂鼓升帳!」
「得令!」眾人此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起拱手相和。
老軍師一拍身下的廢磨盤,還真有幾分名角風範。「來呀,小五子,去把後山的烽火台,給老夫點起來!」
「得——令!」純屬哄老人家最後走得開心,小五子拖長了聲音答應。接了令,卻沒有立刻去點烽火,而是笑了笑,低聲提醒,「軍師,軍師爺爺,即便點了烽火,也沒啥用吧?!咱們自己村子裡的人都跑光了,更甭指望別的村子的人!」
「叫你去點你就去,否則,軍法從事!」駝背老軍師把眼一瞪,不怒自威,「難道老夫不知道沒有援軍麼?早點兒把烽火點起來,也能讓周圍的村子知道,日本鬼子來了。讓他們抓緊時間跑路!」
「是!」明白了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小五子佩服地拱了拱手,飛一般跑去後山點烽火。望著他年青的背影,老軍師輕輕嘆了口氣,「這孩子,如果真機靈的話,就知道不用回來了!」
大抵是心裡明白小五子不夠「機靈」,搖搖頭,他又將目光轉向其他幾個人,「二子,土生,你們兩個,把所有槍都架在石頭堆兒後面,鬼子馬上就到。他們不清楚咱們這邊有多少人馬!」
「嗯!」趙二子和崔土生兩個答應一聲,小跑著去擺設槍枝。片刻間,十幾杆漢陽造從幾個大石頭堆後邊探出來,黑洞洞的槍口直指村前大路。如果從外邊乍一看,肯定會以為村子裡邊早就布置好了天羅地,就等傻鳥自己往上撞。
「這個,給你!」老軍師從懷裡,顫顫巍巍地摸出自己的原裝進口盒子炮,連同兩匣子彈夾,一併遞給張松齡,「比你手中那把,打得遠,也不容易卡殼。」
「那您呢?!」張松齡沒有去接,而是輕聲反問。
「廢話,老夫當然是穩坐中軍帳了!你幾時看過諸葛亮上陣跟人拼命!」老軍師笑了笑,一把將盒子炮拍進了張松齡手心,「我剛才試了試,根本打不准。就不浪費子彈了。你拿著它,還能多打死幾個小鬼子!」
以老人家現在的傷勢,也的確不適合再開槍殺敵。張松齡理解的點點頭,將盒子炮插進腰間,然後再度伸手探向老人家的腋窩,「我送您進碾子房裡邊,那裡算咱們的中軍帳!」
「老夫哪兒都不去!」老軍師雙腿一齊用力,如千斤墜兒般定在了廢磨盤上,「老夫要這裡看著你們幾個殺鬼子,給你們搖旗吶喊!等你們幾個走了,老夫就…….」他奸笑著拉開外邊的黑大褂,露出腰間的手榴彈。已經擰開了蓋子,三寸長的發火弦露在外邊,白得扎眼。
「軍師!」張松齡知覺得一股子熱氣,從心口直衝腦門。退開半步,真心實意地向老人躬身施禮。
「商量個事兒?!行不。」老人家忽然又換了一幅無賴嘴臉,訕笑著跟張松齡套近乎。
「您說!」張松齡抽了抽鼻子,低聲回應。
「叫我一聲爺爺!」老軍師迅速說道,隨即轉過頭,不敢看張松齡的反應。
「爺爺!」張松齡又衝著老人鞠了個躬,真心實意地喊道。
「乖!」老人家伸出手,試探著摸了摸張松齡的後腦勺,如同占了天大的便宜般,皺紋交錯的老臉上,全是滿足。
隨即,他收起笑容,盡最大努力挺直胸脯,「兒郎們,賊軍上來了,擺陣迎敵啊!」
「得——令啊!」張松齡等人拖長了聲音,齊齊回應。抹了把淚,迅速藏進了石頭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