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的話
2024-10-11 18:45:11
作者: [德]叔本華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叔本華哲學是19世紀思想的『悲愴交響曲』。」
這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英譯者在其序言中對叔本華哲學的評語。從這句話,我們可以看出叔本華哲學所彰顯的意義。
我們都知道叔本華是個偉大的悲觀主義哲學家,每個時代都有悲觀主義思想家,但像叔本華那樣,用形而上的思維方法為悲觀主義傾向註解的思想家,絕無僅有。要了解叔本華的思想,先要了解叔本華那個時代德國形上學所探討的問題,以及叔本華個人的生活經歷和背景,尤其是從這位哲學家個人人格中發展而來的一些決定因素。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並不是稀奇古怪的東西,其思想內容還是舊瓶裝新酒。而其中真正全新的東西,是他對人格與形上學關係的探討。表面上看來,叔本華所關心的是形而上的問題,可是,我們發現,經過叔本華深思熟慮而產生的形上學體系,竟然不是為了形上學本身,而是為了別的東西。
他創造了一種新的形上學體系,並建構一種新的世界模式,十分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悲觀主義傾向,以證明生命是不幸的,意志是邪惡的,因此必須否定生命的意志,以求寂滅。
那麼,是什麼樣的生活讓他產生如此悲觀的反應呢?
叔本華一家本是荷蘭人,他的父親海因里希·弗羅里斯·叔本華是一個典型的荷蘭人,一個喜歡文化和時尚生活的商人。他母親是個與他父親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她的興趣與生活圈子裡的人也與他父親完全不同。她的性格相當隨和,喜歡參加集會,附庸風雅,有藝術涵養,但是有點文化勢利小人的味道。
但大體說起來,她還是一個比較令人喜愛的人。她的丈夫海因里希·叔本華之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放。她結束了在叔本華家的生活後,與自己唯一的女兒移居魏瑪,魏瑪是當時德國古典文學之都。在魏瑪,她從事文學工作並經營一家沙龍,歌德和許多知名人士時常出現在她的沙龍里。
叔本華於1788年2月22日在格但斯克出生,他出生時雙親感情不合,叔本華便這樣繼承了兩種幾乎不能兼容的性格。他的早年生活相當幸福。海因里希·叔本華打算讓叔本華繼承自己的家業,所以,叔本華便是在他父親這種想法下長大的。
可是,叔本華卻對文學表現出強烈的興趣,最後甚至整個人沉浸其中。父親也知道,這與經營家業是不相關的。於是,叔本華必須在兩種方案之中選擇其一:或者繼續追求文學,或者從事商業。他選擇了後者,便被送到一個名叫詹尼斯克的商人那裡當辦事員。
父親去世後,房子賣掉了,母親和妹妹搬到魏瑪,他則留在詹尼斯克公司里。這時,他內心感到絕望。他痛恨辦事員的工作,憎恨整個商業界、資本主義世界,尤其是資本主義世界的中心。
商業世界對年輕人來說,沒有任何幫助,年輕人的天性與商業需要背道而馳,尤其與辦事員工作的需要背道而馳。哪個年輕人肯向財富低頭?哪個年輕人願意獻身於自己厭惡的事業呢?可是,對大多數人而言,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忍受這種痛苦和厭煩。
當時,叔本華心中充滿的就是這種感覺。當生命不能為我們帶來希望,當生命失盡了光輝而未來似乎也是一片灰暗時,這種感覺就會出現。這兩年實際的生活經驗與事務所的痛苦體驗造成的生命態度,成為他性格中永恆不變的部分,成為對生命的永久態度。那時,他所缺乏的是如何表達這種態度。所以一旦讓他得到方法,他就會立刻抓住,充分運用。
1809年,他進入哥廷根大學求學,開始研究醫學和科學。
一年之後他轉攻哲學,立刻發現了真正的自己。這時,他開始醞釀《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的哲學思想;半個世紀後,《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成為現代人崇拜的哲學經典。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分為四部分。
第一部分討論表象世界,所謂「表象」是受充足理由原則所支配的經驗科學的對象。
第二部分討論意志世界,論述意志的客觀化。
第三部分討論表象世界的另一面,這個世界不受充足理由原則的支配,是柏拉圖式的理念,即藝術的對象。
第四部分討論意志世界的另一面,論述我們達到自覺階段時,對意志的肯定或否定。
前面我們說過,想了解叔本華哲學,必先了解德國傳統形上學問題,若能了解德國傳統形上學問題,就可以了解叔本華哲學的來龍去脈。若能把握康德哲學以後本體世界和現象世界的問題,以及康德批判哲學中所謂「物自體」和「現象」的說法,就能把握住叔本華思想的中心觀念。
叔本華自認繼承了康德思想,為康德哲學中未曾解決的問題找到了答案。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發現人類理性能力有限,只能解決現象世界的問題,無法解決本體世界的問題,也就是說,知性能力無法接觸到本體世界。於是,康德另闢蹊徑,轉而從意志世界探索現象世界的本源,開拓了道德形上學之路,也許從道德、意志世界,可以敲開本體世界之門。
黑格爾仍舊遵循理性之光,繼續探索康德所開拓的哲學路線。在叔本華看來,這簡直是一條煩瑣無用之路。所以,叔本華看不起黑格爾。於是,叔本華從意志方面著手解決康德的形上學問題。他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就是在討論這個問題。所謂的「表象世界」相當於康德所謂的「現象世界」,所謂的「意志世界」則相當於康德所謂的「本體世界」或「物自體」。
在哲學產生以前,在一切合理思想產生以前,就已經有實體世界和現象世界分裂的說法。公元前六世紀左右,兩個世界的觀念,已深深烙印在人類意識之中,即使崇尚經世致用的孔夫子,也假定兩個世界的存在。印度的佛陀、波斯的瑣羅亞斯德以及巴勒斯坦的以賽亞,也都不斷宣揚這種看法。
古希臘哲學家一開始大都認為,世界由某種根本元素構成,如泰勒斯認為「一切東西,實際上都是水」;赫拉克利特說「實體」是「永遠燃燒的火」等。這種說法表明:知覺世界的特性是雜多,但雜多不可能是根本的。從根本上看,世界是統一體。於是,在哲學萌芽時期,就認定有兩個世界的存在,即「現象世界」和「實體世界」。前者是感覺所及的世界,後者則神秘不可知。
只有從這個觀點才能解釋柏拉圖哲學。大家都知道柏拉圖的洞穴比喻,這個比喻告訴我們,人類好像坐在黑暗的洞穴中,背朝洞口看見洞內對面牆上影子活動的囚徒。影子就是「世界」,而光線來自「實體」。因此,在柏拉圖思想中,物質宇宙降級為牆上的影子。
近代哲學始於笛卡兒,笛卡兒回應這種二元世界觀,認為宇宙間只有兩種實體:心靈和物質。這兩種實體就是人類的兩個世界。可是斯賓諾莎認為心靈與物質都不是實體,宇宙間只有一個實體,即上帝。但斯賓諾莎所說的上帝,並不是基督教所指的上帝,而是泛神論的,非人格化的上帝。心靈與物質,是實體的兩個樣態,笛卡兒與斯賓諾莎之間的關係,類似於洛克與貝克萊之間的關係。通過反思這條思想路線,那個偉大的問題才被叔本華最後解決。
以上我們說過,叔本華自認繼承康德思想。
康德發現英國經驗主義者休謨的錯誤,他的解決方法成為德國形上學的基礎,成為叔本華形上學的直接背景。康德的哲學事業對人類心靈做出新的描述。他說人類心靈分為兩部分:知覺活動與思想活動。知覺活動接受從感官而來的印象,康德稱這種印象為「殊相」;思想活動是知性的機制,康德稱知性的對象為「共相」,即「概念」。將概念應用於殊相,就構成「綜合判斷」。
什麼是綜合判斷呢?
康德先將判斷分為兩種:分析判斷和綜合判斷。所謂分析判斷,是指謂詞包含在主詞中的判斷,如果否定謂詞,就會自相矛盾。所謂綜合判斷,是指謂詞不包含在主詞中的判斷,如果否定謂詞,並不自相矛盾。
綜合判斷也有兩種:後天的和先天的。後天綜合判斷,是真假取決於經驗的一種判斷;先天綜合判斷,是獨立於經驗之外的一種判斷。先天綜合判斷如何可能呢?他的答案是:先天綜合判斷,是心靈添加在客觀世界上的認知結構。
心靈將某種結構添加到客觀世界上來認識客觀世界,必須先假定客觀世界獨立於心靈之外,一定有某種東西存在於心靈之外,才能讓我們把認知結構添加上去,康德稱這種獨立於心靈之外的東西為「物自體」。而感官知覺的對象,康德則稱之為「現象」。最後,康德歸結出兩個世界的存在:「實體世界」(物自體)和「表象世界」(現象世界)。
叔本華認為,只有他才真正了解康德思想。
他先用貝克萊的觀點解釋康德,認為康德所謂的現象,等於貝克萊所謂的「心中的觀念」;就其被知覺而言,世界是知覺者創造的。這就像佛家所謂的「萬法唯識」。他認為,康德證明了這一點,因此,他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開篇就說「世界是我的表象」。
所謂「我的」兩字怎麼解釋?具有這個觀念的「我」又是怎樣的?叔本華認為,這個「我」的存在是絕對必要的,這個「我」就是現象世界的基礎。如果我們對自身有所認知,如果我們具有對這個「我」的知識,這種知識就與其他任何知識都不同。其他各種知識,都是人與表象之間建立的關係,可是,對自身的認識,則是直接的實在的知識。
我們可以客觀地認識自己,把自己看作在時空中展現的對象,也可以主觀地認識自己。我們對自己的存在,具有內在的意識,同時我們還有感情和欲望。叔本華稱這個內在世界為「意志」。他說:「我的身體和我的意志是同一個東西。」我的身體是我的意志的現象型態,而我的意志則是身體的本體形態;我的身體是「現象」,我的意志則是「物自體」。
對我的身體可以這樣說,對其他一切身體也可以這樣說,對一切現象都可以這樣說。
人類知道自己是意志和表象,草木則不知道,這是我和草木之間唯一不同的地方;草木的軀體和意志也是同一個東西,只是草木的意志還沒有達到自覺的程度。我的身體與草木的軀體都是意志的客觀化現象。我的手指靈敏,是因為我有抓東西的意志;我的牙齒堅硬,是因為我有吃東西的意志。時間、空間以及世界在時空方面的分化,只屬於現象層次,本體或物自體的「實體世界」則是單一、不可分的。因此,草木的意志和我的意志就是同一個意志。
於是,世界就是二元並存的:「表象世界」是外在的物質世界,是時間、空間、因果和向外表現出來的世界,也就是康德的現象世界;「意志世界」是內在的主觀世界,是不受時空支配的世界,是統一體,也就是康德所謂的本體世界或物自體。
每個人都是意志的化身,而意志的本性,是力求生存,意志因此就成了生命意志。從根本上看,每個人都是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自我。這種自我帶來普遍的衝突。衝突爭鬥的結果導致人間成為殺伐的戰場。因此,受苦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現象。同時,意志的本性是惡性循環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就會痛苦,而偏偏不如意事又十有八九,所以,人生大多數時候是痛苦的。
其次,縱使欲望得到滿足,滿足感也無法長久維持,其結果不是產生新的欲望而帶來新的痛苦,就是造成厭煩感。所以,人生永遠在痛苦和厭煩之間徘徊,所謂快樂只是暫時現象,只是痛苦的間歇:因此,快樂是消極意義上的。
如何解脫人生的痛苦呢?叔本華提出兩種解脫之道:一為暫時的解脫,一為永久的解脫。藝術的創造和欣賞可以達到忘我之境,忘我就能擺脫意志的束縛。但藝術的忘我之境,只是暫時的,人最終還是要再回到現實世界來;一旦回到現實世界,又為意志所束縛。因此唯有徹底否定意志,才是永久的解脫之道。
自覺的智慧能使我們獲得這種解脫力量,因為智慧能了解意志的本質和結果,也能奮力掙脫意志的束縛。從根本上說,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是寂滅。了解知覺世界,認識「表象世界」是空幻的,自覺地承認寂滅為生命之病的唯一出路,承認寂滅的價值,徹底熄滅意志的火花。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有言:「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佛家以無上智慧,照破邪魔的障幕,窺見萬法皆空,破我法二執,達到究竟涅槃,與叔本華哲學有異曲同工之妙。
叔本華哲學雖是19世紀的產物,但對20世紀的人來說,卻如暮鼓晨鐘,發人深省。20世紀的人類身受兩大劫難:外來的威脅和恐怖;內心的空虛與苦悶。
19世紀拿破崙戰爭讓歐洲變成人間的屠場,戰後黑死病流行,成千上萬的人失去生命。叔本華身處戰亂之際,眼看意志的惡魔蹂躪人類,怎能不對意欲橫流痛加撻伐呢?20世紀的情形,比19世紀有過之而無不及。今天,權力意志和生命意志已到泛濫的地步,隨時有潰決肆虐的危險,我們今天身處核武器威脅之下,遲早會遭受無情的毀滅。
然而,內心的空虛比外來的恐怖更可怕。
機械文明發展到今天,人類創造了大量的財富,帶來了極大的物質享受,然而是禍是福,卻難有定論。資本主義商業文明帶來了極度的功利主義思想,如今人們只知追求財富、追求物質享受,不知過去的美德為何物。今天的人們似乎對真、善、美的價值,不屑一顧。什麼生活的情調,什麼高貴的情操,差不多成了歷史名詞。
我並不主張復古,可是,我總覺得18、19世紀的人們,過的是比較合乎人性的生活。儘管那時沒有電影、沒有飛機,但他們的生活可不比現代人差多少。住在現代化的建築物里,我常常憧憬小時候故鄉的矮小平房,憧憬夕陽西下,兩三個朋友在田野間漫步的情景,甚至憧憬著犯錯時被母親責罰時的情景。然而,今天我們的物質享受雖然比以往好得多,可內心的厭煩空虛,卻比任何時代都嚴重。
難道我們不該反省一下?重估叔本華哲學的價值,對我們會有莫大的幫助。即使不能像叔本華所說的那樣以藝術的審美達到忘我之境,然而,在我們的生活中加進一點美感的意味,總會增添一點快樂。這些新的浪漫主義成分,會使我們的生活更有人情味兒。
最後我需要聲明,本書英譯中將原作第9、10、11、13、14、15、16、25、40、43、44、46、47、48、49、50、53、64、68等節從略,所以在節次上出現間隔現象。
1974年8月 譯者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