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寄冷鷗
2024-10-11 18:39:22
作者: 廬隱, 李唯建
鷗:
你仍然舍了我,讓我一人孤單慘澹地在灰色的路上跋涉,咳!你未免太殘忍了吧,我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叫你——鷗姐!鷗姐!——起初叫的聲音有點高且大,後來低微下去,以至不可聽見,那時你的整個充盈了我的血液,我更默默地愛著,愛著你的一切。鷗啊!你是我的宗教,我信仰你,崇拜你,你是我的寄託;我一個無人照顧的天真小孩,如今飛也似地伏進你的胸中,你柔軟的胸上,我願在那兒永久長息。鷗!我愛你,我信你,讓這兩句為我最後在世上所能吐出的話。但是我確安息在你的裡面,你呢,也不必客氣,更無須膽怯,來,來,你也來,來到我的深處,我對你,最最溫柔,最最忠實,你如果不信,未免太愚了吧!世上最真的是感情,人說感情最多變化,但真的真情,是與天地——啊!不是!與永久同永久的。冷鷗!我在這裡叫你,輕柔地叫你,冷鷗!你來!你來!你來!……你既然久受創傷,既然真是可憐,我就不當再使你受傷,非特如是,更應消滅你心上的傷痕,鷗!你來!我這裡有止痛藥,我一生都當你的看護,服從地馴靜的如形影之不相離,常常跟著你,伴著你。我對你這樣,就等於對我自己這樣,這純粹發自彼此的同情心,這才是我倆愛情的根基,一切都消滅時,這個永不消滅。
你的像片現在對著我,我看見你有兩個感想:一個是你的可憐,一個是你的偉大,讓我來解釋一下:你的可憐全在你的神情,我每每想人類為什麼不能得著和平,就是彼此的心不能相通。鷗,我倆的 心,如今可以——並且膽大地說是相通了,莫非將來新世界的呼聲就在我倆同情心的跳動聲中?其次,是你的偉大,我每凝視你的像片,我覺得我的一切都在努力向上面爬,情願向上爬,這是你的偉大,無可諱言的。
你——時間,空間,聽著,仔細地聽我的言辭,我的瘋語,我對冷鷗的熱情,這是宇宙的真理,人生的大道,這是誰之功呢?這不得不歸功於我最心愛的鷗姐,你——時間,空間,一切,我以後吐的詩句是冷鷗教我的,不過借我的口吐出來罷了。唉!我到底是什麼?我來自何方,我將往何方?呀!我悲傷,這些我都不明白,啊!鷗姐!你告訴我罷,我的宗教!你提我——提我與天上的神靈結合,我如何不感謝你,我將用「我」來謝你,但這個「我」亦是你給我的,我將用什麼來謝你,我只好不謝你,但我又不能不謝你,這個並不徹底,啊!我不說了!……
你——山水,平原,森林,沙漠,跪下祈禱崇拜,隨著我的模樣方法,來信仰這麼一個言語以外的神明,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宇宙都充滿了和諧;鷗,我不學那些假信仰者,崇拜假偶像,我對你不必須禮儀(虛偽的)來使我倆的親近分離,我要抱你,吻你,一直到我死。呀!有時你不在了——哪去了?你秘密地來到我的深處,那時我是如何的驚喜呀!啊!鷗!我要吃你一口,把你吞下去,你當心呢!我的靈魂渴需著你,奈何?
冷鷗,我離不了你了,我甘心這樣,冷鷗,我如今死也是個美麗的死,我的生自然是美麗的生,天呀!我所覺得說的,是真的嗎?真!你是真的嗎?鷗,真!
我的兩眼有些發花,我的耳朵發響;我的心跳得快,這都是為你呀!你,你,你,你!——我叫你一聲,好不好?冷鷗!
想來你也該知道我是如何的慘傷,當我看見你時,尤其當你含著一腔熱情在兩眼,——多感情多感想——那時我一陣一陣的難受,我很了解你——比別的時候都了解你——我便發誓要幫助你,唉!我是這般渺小,但我只有唯力是視。我想起樂聖貝多芬說的:「做一人可能作的一切善事。」鷗,你說我焉得不感到惆悵,悲悽?我,一個撕破的我,這樣寒磣,這樣襤褸,想來真可憐,而今卻要發誓救度你。但我不得不這樣,因為我是個人,天知道,我縱能力薄弱,我也得往上攀,向高處爬,決不墮落,此刻我立願救你助你。我如果努力去作,不管結果如何,來生定能入那靈的世界,來生我定能摘一個智慧之果,采一朵和諧之花,這樣講起,你豈不是我的救度者?是,無疑!原來世界的偉大的事業,都是兩方面的,一個人無論如何孤寂,他的事業,偉大的事業,總不是單獨的。
啊,冷鷗!你想我如何能舍了你?舍了你我便孤單,舍了你我便失了生命、生活的意義與興趣!我不能離你一步,不能,不能。你千萬放心,我是永久,你懷疑永久嗎?我是愛,你反抗愛嗎?我是你,你拒絕你嗎?如果你對永久懷疑,對愛反抗,對你拒絕,那麼,我是別的東西,可以覺而不可以說,你深深覺著便得。
我可說你我如今是通的,我每次看見你,就等於我自己,我從兩眼中窺透你的真心,我便探入我自己的心,我們互和感應,我從未想到人類可以這樣毫無齟齬地相通。我懷疑我倆前生是一個人,不知被什麼鬼魔把那個人截成兩半,便成了你與我,今日又相聚會,是誰之力歟?是上帝,是神明,是宇宙的主宰,是神秘的影子,啊!是你,同時也是我!以後我不說你我二字,我以「一」代表「你我」,但你看這封信時,恐感不便,所以我依舊用你與我。
這是甚麼?一個神影從遠山走近我的身邊,唉!近了,更近了,我怕,我發抖,這幾天我的靈魂脆弱極了,你這神影來,慢慢地來,最後來到我書桌旁,它說:「我沒有軀殼,我只有靈魂,你看不見我,你只覺著我。」啊!是!我只覺著你,啊!冷鷗!那是你,是你的聖靈,由天邊下降,降臨在我這斗室的書桌邊,啊,鷗!希望你永遠這樣拜訪我,你的異雲在不得不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就應該來問問他,看護他,如果必需時,也不妨吻他;你的異雲,可憐他雖則同情你,但他恐怕還比你可憐,你對他應當如何?這些你都很知道,用不著我再多說。你的異雲不久便將入地下,希望你當他還在地面上如幻影般在人叢中走動時,稍稍看管他一點,安慰他一點。他呢,自然有相當的愛心對你。哦!吾鷗!我聽見你的太息,你的哭聲,我的深處也回應著你的一切。
這封信自然不少,但我還想寫下去,不過你的異雲背有些痛,心有些醉,手有些軟,不能再往下寫,我便躺在床上,好像躺在你溫柔的胸膛下!
希望今夜我倆能於夢中相見!
禮拜天我也許忽然出現於你的身邊。
異 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