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31:13 作者: 鄭振鐸

  像以上所舉的小說,都是瑣雜的記載,不是整段的敘寫,也絕少有文學的趣味,所以不足躋列於真正的小說之域。到了唐時,才有組織完美的短篇小說,即所謂「傳奇」者出現。這些「傳奇」所敘事實的瑰奇,為前代所未見,所用的濃摯有趣的敘寫法,也為前代所未見,於是便盛行於當時,且為後人所極端讚頌。後來的詩人,戲曲家也都取他們所寫的事實為其作品的題材;所以唐人傳奇在中國文學上便成了文壇的最初資料之一種,便有了與《荷馬史詩》《亞述王故事》以及《尼拔龍琪歌》在歐洲文學上的同樣位置了。在這些傳奇中,最可使讀者感動的,有《霍小玉傳》《李娃傳》《南柯記》《會真記》《離魂記》《枕中記》《柳毅傳》《長恨歌傳》《虬髯客傳》《劉無雙傳》等。大約可分之為三類。一類為戀愛故事,一類為豪俠故事,又一類則為神怪故事。

  第一類敘戀愛的故事,以《霍小玉傳》《會真記》等為代表。

  《霍小玉傳》為蔣防作,是一篇慘惻動人的戀史。名妓霍小玉與進士李益相愛,約為婚姻。二年後,益因授鄭縣主簿,別去。他到了家,知他母親已為他訂婚於盧氏。他不敢拒,遂與小玉絕音問。這裡小玉卻因思念益而病了,家產也少了,連最心愛的紫玉釵都賣去了。李益卻還避她不見。一天,他在崇敬寺看牡丹,忽被一黃衫豪士強邀到霍氏家。小玉力疾見之,舉杯酒酬地道:「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於是引左手握他的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死。在這文里,使我們也與當時的人一樣,無不怒益的薄行與反覆的!後面以益與他的妻妾果然終日不安作結,卻使這故事的感人力減削不少。

  《會真記》為元稹撰。稹,字微之,為公元8世紀至9世紀中的大詩人之一,與白居易齊名,時號「元白」。此記亦名《鶯鶯傳》,系敘崔鶯鶯與張君瑞相戀的故事,這故事即為後來諸戲曲家所作的各種《西廂記》所取材的本源,所以最為人所熟知。這故事的結果是以悲劇終,但後來的戲曲家卻都使崔、張二人終於團圓了。

  此外,如《李娃傳》《章台柳傳》《長恨歌傳》《非煙傳》《離魂記》等,也都是屬於此類的。

  《李娃傳》系白行簡作。行簡,字知退,系大詩人白居易的季弟。李娃為長安名妓,常州刺史滎陽公之子因溺戀她而致墮落。後李娃終於救了他,使他勉力求上進。至今尚盛傳的鄭元和、李亞仙的故事即本於此。行簡又作《三夢記》一篇,見《說郛》。

  《章台柳傳》系許堯佐作,敘韓翃的戀人柳氏為蕃將沙叱利所取,他無計把她取回。俠士許虞侯聞之,便自告奮勇,把柳氏劫了來還翃。此為實事,孟棨《本事詩》亦敘及之。「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相酬答的詩,至今尚流誦於讀者之口,可見此故事的盛傳。

  《長恨歌傳》為陳鴻作。鴻,為白居易的友人,居易作《長恨歌》,鴻因為之記其本事,以作此傳。明皇與太真的故事本是很感人的題材,所以他的文字甚纏綿淒楚。他又作《東城老父傳》,也是記開元天寶的盛衰之情況的。

  《非煙傳》為皇甫枚作,敘步非煙與少年趙象相戀,被其丈夫所知而笞死的事。

  《離魂記》為陳元祐作,敘張倩娘與王宙相愛甚深,其父欲將倩娘嫁別人,她不欲。宙亦悲且恨,訣別上船。夜半他忽見倩娘追蹤而至。相處五年,生兩子,然後二人同到倩娘父家。父大驚奇,因倩娘原臥病在家,並未出去。病的倩娘聞歸來的倩娘至,便起床相迎,二女合而為一身。乃知隨宙去的是倩娘的魂。此事後來戲曲家也把它取為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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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人與鬼神的戀愛,也為這些傳奇作家的好題材,如《柳毅傳》《湘中怨》及《秦夢記》等。

  《柳毅傳》為李朝威作,敘柳毅與龍女的戀愛。

  《湘中怨》與《秦夢記》俱為沈亞之作。亞之,字下賢,為南康尉,有「吳興才人」之號。

  《湘中怨》敘鄭生遇孤女,相處數年,女乃言她是「蛟宮之娣」,今謫限滿,當別去。

  《秦夢記》則亞之自敘經長安,夢為秦官,與秦穆公女弄玉結婚事。

  第二類是敘豪俠的故事的。這些故事顯然是受有司馬遷的《刺客列傳》與《遊俠列傳》的影響。而所以會發生這些故事的直接原因,則為天下的擾亂,藩鎮的專橫,人人心理上都希望著有這樣的一種劍俠出來,以懲罰那些兇惡的軍閥。這二派的後繼者也極多,他的嫡系子孫至今尚未絕跡呢。《紅線傳》《劉無雙傳》及《虬髯客傳》是他們的代表作。又有《劍俠傳》,託名為段成式作,實則明人所偽托,乃雜采成式的《酉陽雜俎》中之文數篇及其他作者之文而成者。

  《紅線傳》為楊巨源作的,實乃託名;此文原出於《甘澤謠》中,《太平廣記》曾錄之(《廣記》卷一百九十五)。紅線是潞州節度使薛嵩的青衣。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想吞併潞州。嵩憂懼,紅線乃請為探其虛實。一更去,隔了不久,嵩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墮露」,驚而起問,即紅線回,取床頭金合為信。嵩乃遣使者還金合於承嗣。承嗣驚懼,遂修好於嵩。此事後,紅線請別。嵩乃夜張宴,大集賓客為紅線餞別。客有作歌者,曰:「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歌畢,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

  《無雙傳》為薛調作,敘劉無雙許配於王仙客。後兵亂相失。仙客問舊仆塞鴻,始知無雙已召入後宮,悲痛欲絕。因訪俠士古押衙訴說其事。古生別去,半年無消息。一日,喧傳守園陵的一宮女死,仙客赴視之,乃無雙,於是號哭不已。夜半,古生忽抱無雙的屍身至,灌以藥,得復生。於是二人逃去。古生殺塞鴻,並自殺以滅口。

  《虬髯客傳》為杜光庭作。光庭,為唐末的蜀道士,事王衍,所著甚多,以此作為最盛傳;系敘李靖謁楊素,素身旁一執紅拂妓,夜亡奔靖,二人途中逢虬髯客,意氣相得。虬髯客見李世民,謂中原有主,便推資產與靖,自到海外去。後至扶餘國,殺其主,自立為王。

  在偽托的《劍俠傳》中,除《酉陽雜俎》之文數篇,如《京西店老人》《蘭陵老人》《盧生》等外,其最著的數篇乃為從裴鉶的《傳奇》里抄下的《崑崙奴》與《聶隱娘》。

  《崑崙奴》敘崔生奉父命往視「蓋天之勛臣一品」病,一品乃命一妓(穿紅綃的),以一甌緋桃,沃甘酪以進。生臉紅不吃。一品命妓以匙進之。及生辭去,紅綃妓送出院,臨別出三指,反掌三度,然後指胸前一鏡為記。生歸,苦念妓,又不解其意。家中有崑崙奴名磨勒的,見他憂苦狀,問其故,生告之。磨勒道:「立三指是示她住於第三院,三度反掌是示十五之數,胸前鏡子是指明月,即要你十五夜月明前來之意。」於是磨勒負生入一品家,逾十重垣與紅綃妓相見,又負他們二人同出。後來一品知其事,命捕磨勒,他從重圍中飛出,不復見。隔十餘年,崔氏家人卻在洛陽見磨勒在市賣藥,容貌如舊。

  《聶隱娘》敘魏博大將聶鋒有女隱娘,十歲時為尼誘入山中受劍術,術成,送她回家。後她嫁了一個磨鏡的少年。魏帥田氏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和。魏帥使隱娘去取昌裔的頭。隱娘與少年共騎黑白衛(驢)到許。劉有神算,豫知其來,於中途厚禮迎之,隱娘遂留許為昌裔用。後月余,魏帥又使精精兒去殺隱娘及許帥,卻反被隱娘所殺。接著,又使妙手空空兒來,又被隱娘設計,使他一擊不中,翩然遠去。劉昌裔死,隱娘便隱去。

  第三類敘神怪故事的作品,以瑣雜的短篇集為最多;如當時著名的大人物牛僧孺曾作《玄怪錄》,李復言繼之而作《續玄怪錄》;又有薛漁思作《河東記》,張讀作《宣室志》,皆為此一類的作品,然都無甚佳美雋永的意味,僅有沈既濟的《枕中記》及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是極有美趣的著作。沈既濟,為蘇州吳人,生於大曆中。以楊炎薦召拜左拾遺史館修撰,後為禮部員外郎。

  《枕中記》敘道士呂翁行邯鄲道中,在逆旅遇盧生,見他窮困嘆息,便給他一枕道:「子枕此,當榮適如意。」盧生枕之,便夢娶美妻,登顯宦,不數年便為宰相,後壽至八十,子孫滿前而死。至此,盧生欠伸而醒,身仍在旅舍,主人蒸黃粱尚未熟。呂翁顧他笑道:「人世之事,也不過如此而已。」生憮然,良久,拜謝而去。

  《南柯太守傳》的結構與意境,較《枕中記》為尤雋妙。作者李公佐,字顓蒙,隴西人,舉進士,元和中為江淮從事。所作於《南柯太守傳》外尚有《謝小娥傳》《廬江馮媼》及《李湯》三篇,俱見於《太平廣記》中,然俱無《南柯太守傳》之動人。此傳敘淳于棼所居宅南,有大槐樹一株,清蔭數畝。某日,他醉寢,夢見到槐安國去,做了國王的女婿,統治南柯郡。守郡30年。後將兵與檀蘿國戰,敗績,公主又死,因此罷郡,後遂被國王送之離國而回故鄉。至此他便醒了。「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余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他感念嗟嘆,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同出外,尋槐下穴。他指道:「此即夢中所經入處!」遂命仆發窟。「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根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台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平,亦有土郭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窮一穴,東去丈余,古根盤屈,若龍虺狀,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嘆於懷,披穴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遂令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視其蟻遂不見,莫知所去。故先言因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

  此外,可屬這三類中的作品尚有不少,不能一一在此舉出。不能屬於某一類的雜瑣的筆記集,尚有蘇鶚的《杜陽雜編》,參寥子、高彥休的《唐闕史》,康駢的《劇談錄》,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范攄的《雲溪友議》等。

  到了宋初,傳奇及志怪的書、筆記的書的作者尚有不少。李昉所監修的《太平廣記》,凡500卷,又目錄10卷,自漢晉至宋初的小說、筆記,大概都被揀選搜集進去,可算是一部巨大的書。宋人所自著者,有徐鉉的《稽神錄》,張君房的《乘異記》,張師正的《括異志》,聶田的《祖異志》等,俱為祖述前代神怪故事的筆記集的體裁的。吳淑作《江淮異人錄》,則多敘民間豪俠奇能之士。樂史所作之《綠珠傳》《楊太真外傳》,無名氏所作之《大業拾遺記》《開河記》《迷樓記》《海山記》及《梅妃傳》等,亦皆為此時的出品,而後人多誤以為唐人所作。又有秦醇作《趙飛燕別傳》《驪山記》《溫泉記》《譚意歌傳》等4篇,見於劉斧所編的《青瑣高議前集》及《別集》中。至北宋之末,又有郭彖作《睽車志》5卷,洪邁作《夷堅志》420卷。但這些宋人所作的,意境既不高雋,題材也不動人,而敘寫又無唐人的深刻,所以我們不必去注意他們。宋人的小說成績,足以使我們注意的,乃是他們偶然遺留下的幾部「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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