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28:38 作者: 鄭振鐸

  中國史書的最初一部是《尚書》(《書經》)。這部史書是許多時代的文誥、誓語的總集。間有幾篇,為歷史家記述的文字,如《堯典》《禹貢》之類。間有幾篇,則於文誥之前,加以很簡略的記事,如《洪範》,於箕子說「洪範」之前,加以「惟十有三祀,王訪於箕子。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騭下民,相協厥居。我不知其彝倫攸敘……』」的一段話之類。相傳《尚書》為孔子所編定,內容原有百篇。經過秦代的焚書之禍後,僅存28篇。漢時,有伏生諸人傳授之。這28篇是《堯典》《皋陶謨》《禹貢》《甘誓》《湯誓》《盤庚》《高宗彤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範》《金縢》《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多方》《立政》《無逸》《君奭》《顧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及《秦誓》。這種文誥及記事所包含的時代,為自公元前23世紀(即堯時)至公元前627年(即周襄王二十五年)。但在實際上,他們的最早的作者卻絕不是生在公元前23世紀裡的,因為在《尚書》的第一篇《堯典》——即敘公元前23世紀裡的事的一篇史書——的開頭,它的作者便說:「曰,若稽古帝堯。」既曰:「若稽古帝堯」,可知作者的時代必離帝堯的時代很遠了。大約《尚書》里的第一位作者,或記載者,至早是生在公元前20世紀左右的。

  伏生所傳的《尚書》傳到了晉時,有名梅賾者,自稱又獲得「古文尚書」的一種。這一本《尚書》除了28篇與伏生所傳的相同外,又增多了《大禹謨》《五子之歌》等25篇,又從《堯典》中分出《舜典》1篇,從《皋陶謨》中分出《益稷》1篇,從《顧命》中分出《康王之誥》1篇,又將《盤庚》1篇,析為3篇,合共58篇。當時,並沒有什麼人懷疑它。宋人才對它生了疑問。到了清初,閻若璩作《古文尚書疏證》一書,力攻它的偽造,而偽造的事實遂判定。

  次於《尚書》而產生的是《春秋》。據舊說,這部書是孔子根據「魯史」而編著的。它所記載的時代為自魯隱公元年(即公元前722年,周平王四十九年),至魯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81年,周敬王三十九年)。隔了三年,四月,時孔子死。《春秋》的文字極簡單,除了記載當時所發生的重大事件以外,並沒有什麼敘述。於是有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三人前後依它的原文,更作較詳細的記載或說明。但公羊高及穀梁赤二人所作的傳,僅注意於《春秋》的義例,詳細說明孔子的褒貶之意,而對於事實並不詳述。只有左丘明的傳,敘述事實很詳盡。左丘明的生平,沒有什麼記載留傳下來,據傳說,他是一個盲人。他的《春秋傳》,不唯供給許多歷史的事跡給史學家,且於文學上也有很大的影響。他的文字簡質,而敘寫卻極活躍,有時,也有很美麗的描寫,下面舉兩個例:

  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乃入見,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戰,則請從,公與之乘,戰於長勺。公將鼓之,劌曰:「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齊師。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我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左傳·莊公十年》)

  晉程鄭卒,子產始知然明,問為政焉。對曰:「視民如子,見不仁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子產喜,以語子大叔,且曰:「他日吾見蔑之面而已,今吾見心矣。」子大叔問政於子產。子產曰:「政如農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其過鮮矣。」(《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孔子的《春秋》,終於魯哀公十四年,左丘明的傳,則書孔子卒,直至哀公二十七年始告終止。

  記載自公元前990年(即周穆王十二年)至公元前453年(即周貞定王十六年)的諸國的史跡者,有《國語》一書。相傳這部書亦為左丘明所作。邱明作《春秋傳》意有未盡,「故復採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訖魯悼智伯之誅,邦國成敗,嘉言善語……以為《國語》。」但有的人則以為左丘明並沒有著這部書。這部書的性質與《春秋傳》不同。《春秋傳》是編年的體例,《國語》則分國敘述。《國語》共有21卷,分敘周(3卷)、魯(2卷)、齊(1卷)、晉(9卷)、鄭(1卷)、楚(2卷)、吳(1卷),及越(2卷)八國的重要的史事。它在文學上亦有偉大的影響。現在舉一二個例在下面,以見,它的敘寫的一斑:

  趙文子與叔向游於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誰與歸?」叔向曰:「其陽子乎?」文子曰:「夫陽子行廉直於晉國,不免其身,其智不足稱也。」叔向曰:「其舅犯乎?」文子曰:「夫舅犯見利而不顧其君,其仁不足稱也。其隨武子乎!納諫不忘其師,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進,不阿而退。(《國語·晉語》)

  越王勾踐棲於會稽之上,乃號令於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大夫種進對曰:「臣聞之,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而擇也;譬如蓑笠,時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棲於會稽之上,然後乃求謀臣,無乃後乎?」勾踐曰:「苟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後之有!」執其手而與之謀,遂使之行成於吳……(《國語·越語》)

  繼續《國語》的體例,而敘三家分晉至楚漢未起之前的重要史事者,有《戰國策》一書。《戰國策》在文學上的權威,不下於《春秋》《左傳》及《國語》;大部分的讀者,且喜歡《戰國策》過於《左傳》與《國語》。在《戰國策》裡面,我們看不到一切迂腐的言論,與一切遵守傳統的習慣與道德的行動;這個時代是一個新的時代,舊的一切,已完全推倒,完全摧毀,所有的言論都是獨創的,直接的,包含可愛的機警與雄辯的;所有的行動都是勇敢的,不守舊習慣的,都是審辨直接的,利害極為明了的。因此,《戰國策》遂給讀者以一個新的特創的內容。它如一部中世紀的歐洲的傳奇,如一部記述「魏、蜀、吳」三國的史事的小說《三國志》,使讀者永遠地喜歡讀它。《戰國策》初名《國策》,或名《國事》,或名《短長》,或名《長書》,或名《修書》,卷帙亦錯亂無序。漢時,劉向始把它整理過,定名為《戰國策》,分之為33篇。所敘的諸國,為東周(1篇)、西周(1篇)、秦(5篇)、齊(6篇)、楚(4篇)、趙(4篇)、魏(4篇)、韓(3篇)、燕(3篇)、宋衛(1篇),及中山(1篇)。底下舉了它的三段文字,可以略見它的風格與內容的一斑:

  甘茂亡秦,且之齊。出關遇蘇子,曰:「君聞夫江上之處女乎?」蘇子曰:「不聞!」曰:「夫江上之處女,有家貧而無燭者,處女相與語欲去之。家貧無燭者將去矣,謂處女曰:『妾以無燭故,常先至掃室布席。何愛餘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賜妾,何妨於處女?妾自以有益於處女,何為去我?』處女相語以為然而留之。今臣不肖,棄逐於秦,願為足下掃室布席,幸無我逐也。」蘇子曰:「善,請重公於齊……」(《戰國策·秦策二》)

  靖郭君將城薛,客多以諫。靖郭君謂謁者無為客通。齊人有請者曰:「臣請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請烹!」靖郭君因見之。客趨而進曰:「海大魚!」因反走。君曰:「客有於此。」客曰:「鄙臣不敢以死為戲。」君曰:「亡,更言之。」對曰:「君不聞大魚乎?網不能止,鉤不能牽,盪而失水,則螻蟻得志焉。今夫齊亦君之水也?君長有齊,奚以薛為?夫齊,雖隆薛之城到於天,猶之無益也。」君曰:「善!」乃輟城薛。(《戰國策·齊策一》)

  張儀為秦破從連橫,說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敵四國,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難樂死;主嚴以明,將知以武。雖無出兵甲,席捲常山之險,折天下之脊。天下後服者先亡。且夫為從者無以異於驅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與羊,不格明矣,今大王不與猛虎而與群羊,竊以為大王之計過矣!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敵侔交爭,其勢不兩立。而大王不與秦。秦下甲兵,據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河東,取成皋,韓必入臣於秦。韓入臣,魏則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魏攻其北,社稷豈得無危哉!且夫約從者,聚群弱而攻至強也。夫以弱攻強,不料敵而輕戰,國窮而驟舉兵,此危亡之術也。臣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夫從人者飾辯虛辭,高主之節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卒有楚禍無及為已。是故願大王之熟計之也……」(《戰國策·楚策一》)

  除了上面的幾部史書以外,尚有《逸周書》《竹書紀年》及《穆天子傳》等幾部。

  《逸周書》的性質與《尚書》相同。相傳為晉時束皙所見之「汲冢書」之一。或謂此書非汲冢中所出,乃為孔子刪削《尚書》之所遺者。

  《竹書紀年》的性質,與《春秋》相同,記黃帝至周隱王之重要史事,文字極簡單,相傳亦為束皙所見之汲冢書之一。但後來的人也頗有疑其非汲冢的原本者。

  《穆天子傳》亦為汲冢中書之一。體裁與《尚書》《春秋》二書俱極異,乃敘周穆王遊行之事。《左傳》言:「穆王欲肆其心,周行於天下,皆使有車轍馬跡焉。」大約穆王的遊行天下的事,必為當時所盛傳者;所以有人記錄他的游跡,作為此傳。文字多殘缺。現在錄其一節如下:

  庚戊,天子西征,至於玄池。天子休於玄池之上,乃奏廣樂,三日而終,是曰樂池。天子乃樹之竹,是曰竹林。癸丑,天子乃遂西征。丙辰,至於苦山西膜之所茂苑。天子於是休獵,於是食苦。丁巳,天子西征。己未,宿於黃鼠之山西□,乃遂西征。癸亥,至於西王母之邦。

  吉日,甲子。天子賓於西王母。乃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好獻錦組百純,□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雲在天,山?自出。道里悠遠,小川閒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西王母又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於鵲與處。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將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天子遂驅升於弇山,乃記名跡於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穆天子傳》)【註:文中出現的□,原文即是如此。】

  像穆王這樣的週遊天下,遠適荒僻,是中國的人民所甚為驚奇不置的,所以當時關於這一件事的傳說,流傳各處。《列子》書中亦有《周穆王》1篇,所敘之事,亦與此傳大體相同。這一部書,對於考察古代中國的地理產物也極有用處;它的體例又是古代的史書中之最特創的。

  尚有《越絕書》《吳越春秋》及《晉史乘》《楚史檮杌》諸書,大概都是纂輯古書中的記載而為之的。

  《越絕》記越王勾踐前後的事,相傳為子貢撰,或子胥所為,俱為依託之言。或斷定為漢時袁康、吳平所撰。

  《吳越春秋》敘吳、越二國之事,自吳太伯起至勾踐伐吳為止。亦為漢人所作。(《古今逸史》題為漢,趙曄撰。)

  《晉史乘》及《楚史檮杌》二書,則歷來書目俱不載,至元時乃忽出現。顯然是好事者所偽作的。二書前有元大德十年吾邱衍序,以為此二書乃他所發現,實則即他自己輯集《左傳》《國語》《說苑》《新序》及諸子書中關於晉、楚的記事而編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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