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心情 / 周作人

2024-10-11 17:56:12 作者: 蕭乾

  老翁垂七十,其實似童兒。

  

  山果啼呼覓,鄉儺喜笑隨。

  群嬉累瓦塔,獨立照盆池。

  更挾殘書讀,渾如上學時。此放翁適興詩,今予又增十歲,自愈益可笑類。

  這是我近來寫了送給朋友的文句,因為他們刻了圖章送我,一共有五塊,都是八十歲後所作的話。我沒有法子請他們吃一杯酒,便用了這個去還報他們,正如俗語說的秀才人情紙一張,而這紙又只有一尺見方,本來字如「蟹爬」,見不得人,現在蓋上那個印章,不過聊作紀念罷了。我自己也托人另刻了一塊圖章,文曰「壽則多辱」,這是古代聖王對華封人所說的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便借了來作為倚老賣老的客氣話,似乎比較「將壽補蹉跎」什麼要切貼得多了。

  從前的人稱三十年為一世,說起三十年前的事情來,真是如同隔世了。那時是一九三四年,在一月下旬偶然用了蛇麻的險韻做了一首七律打油詩,寄給林語堂去看,其時他正在辦《人間世》半月刊,便在那裡登了出來,卻換了一個五十自壽的題目,其實是不是的,原本寫的只是「偶作」。有些人覺得好玩,做了些和詩寄來,但也有人覺得討厭,引起一場嘲罵,這實在是很難怪的。因為那是打油詩,所以有點油腔滑調,裡邊一點譏諷的意思混在難解的文句里,青年人不大理解,正如魯迅在回答曹聚仁楊霽雲二君的信中所說似的,但這在作者自己也可以說是咎由自取吧。

  在五十歲的時候還沒有「倚老賣老」的意思,所以人家也不曾來送那樣的圖章,我確有一方石章說,「五十五歲以後所作」,但那是刺客事件的特別紀念。現在已經證實那是從日本方面來的,但是聽說中國卻有一個會寫英文的人,在美國出版一書,承認自己是承辦這事的特務,可是所說牛頭不對馬嘴,也是一件值得一提的怪事。且說那時我所得到的,乃是一幅木炭畫的肖像,是燕大的舊學生司徒喬君給我畫的,至今我還保存著,可是司徒君卻已去世好久,想起來實在是很可悼惜的。

  三十年前到底還是年青,有這勇氣寫詩,但是到了現在,卻是學得謙虛多了,決不敢再來出手,只好借了別人的一首詩來,聊且作為解嘲。放翁是有名的愛國詩人,做了許多慷慨激昂的詩,也有些平易淺近之作,總共可能有萬把首吧,我卻無緣把它們洛詠一過,這還是一個在青島的朋友發見告訴我的,所以我就做了一回文抄公,把原詩抄了過來了。這是上邊引用那一首詩的經過事實。

  放翁的詩雖然是做得好,不過據那一首來說,要說它是寫的乃是事實,這也似乎是有問題的。試想年將七十的老翁,無論怎樣的似童兒,難道真會想摘牆角落的覆盆子,而哇哇的哭叫麼?若是第二句,卻似很有可能,因為所謂鄉儺,實際上就是地方上的迎神賽會,在本地通稱「迎會」,有的是在神的誕日,但是最盛大的乃是夏天的這一回,普通說保平安這即是古語「儺」的今譯了。所迎的神大概是專管瘟疫的黃相公,也可能是城隆神之類,「會伙」(出會的儀仗角色)極為繁多。旗纛高二三丈,稱為「高照」,一大漢捧柱,數人左右以繩牽引而行,又有「大敲棚」,制木棚如小床,中有樂人敲鑼鼓,四人在角舁之行走,如是者率以十數。老幼聚觀,往往逐隊而去。但是我所最為賞識者,乃是在末一聯,即所謂「更挾殘書讀,渾如上學時」是也。

  古人有過一句詠周末的侯生的詩道:「七十老翁何所求?」假如去問放翁,我想大約不過讀書消遣,未必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情形同小學生上學一樣,覺得有點好玩罷了。但是這裡由我抄了來時,卻不免要加上一點解說去。從前我是以教書為「職業」,沒有我能做的「工作」,自誤誤人,賺錢而已,新中國成立後十多年這才有了譯書的「工作」。不過我有一種偏好,喜歡搞不是正統的關於滑稽諷刺的東西,有些正經的大作反而沒有興趣,所以日本的《古事記》雖有名,我覺得《狂言選》和那《浮世澡堂》與《浮世理髮館》更有精彩。

  希臘歐里庇得斯的悲劇譯出了十幾種,可是我的興趣卻是在於後世的雜文家,路吉阿諾斯的《對話》一直蠱惑了我四十多年,到去年才有機緣來著手選譯他的作品,想趁炳秉之明,完成這多年的心愿,故鄉有兒歌云:「二十夜,連夜夜,點得紅燈做繡鞋。」很能說出這種心情。這又好有一比,正如書房裡商家的學生有念完《論語》之後,開始讀《幼學瓊林》,讀到「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不禁嬉笑起來,這時便又覺得好玩,仿佛他的工作比跟著看那「大敲棚」也就差不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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