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輪 /

2024-10-11 17:55:31 作者: 蕭乾

  曾經我想以《年輪》為題寫一部長篇小說,因為我覺得只有長篇才能反映我所遭受的一切——那時我二十六歲。

  然而這部長篇的構思以及為此積累的一箱資料,在十年浩劫中全部化為灰燼。如今我生命的年輪,已經畫了八十四圈。

  在夜深夢醒的時分,用回憶的眼凝視這些已逝歲月的年輪,我能看到它們或清晰或模糊,或燦爛或晦暗,或圓滿或曲折……但畢竟是一圈又一圈,結結實實地畫下來了。儘管在漂泊的生涯中我曾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若萍」,但我終究長成了一棵樹。感謝生命,感謝給我生命的人,我真想對著依稀閃現的黎明叫聲:媽,你可沒白疼你的兒子!

  媽是含著我第一次用稚嫩的小手掙來的一牙蘋果撒手人寰的。那是一個初秋的黃昏,我十歲。從此我只能邁動一雙小小的腳,艱難地孤零零地向茫茫人世走去。

  我曾寄人籬下,在別人的矮檐下生活,世界對我是那樣狹窄——以我所遭受的苦難,以我所見到的人的險惡面目,使我無法不懷疑生命是一個極大的謊言,使我沒有理由愛我的同類。然而我不能拒絕我的血脈所承襲的一片陽光,一泓暖流;我依然愛,並且做著夢。在我的夢中生命如絢麗的紅玫瑰在原野上怒放,靈魂像掙脫了繩索的風箏一樣翱翔在無垠的晴空之下。為著我的夢我磨礪我的笑。我寫下了長篇小說《夢之谷》、短篇小說集《栗子》《籬下集》以及散文集《小樹葉》《落日》等。為著我的夢我不願在一個充溢著愚昧、殘酷、飢餓和野蠻的黑洞裡挖一個小窟窿當作自己的「出路」,我要到陽光下去思索。我走向更廣大的世界——我要採訪人生。

  我是一個不帶地圖的旅人。我的目光孤獨又憂鬱,我的微笑頑皮又快樂,而我的腳步,我的腳步呀,浪漫又執著。我那個傷痕累累的祖國母親,在夕陽下,寒風中,在漫漫長夜和每一個赤裸的白晝,懷著溫柔的熱望,傾聽我這個魯莽遊子的足音。我寫了《平綏瑣記》《魯西流民圖》《血肉築成的滇緬公路》……作為《大公報》的記者,我夢想用我的滾燙的文字,暖一暖母親的手腳。然而我自己的腳,在荊棘叢生的道路上,被刺得鮮血淋漓。我並沒有駐足。蓬勃的永不安寧的熱力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一步步向前走去。我走出了這片黃瘦破碎的海棠葉,我走到了世界的峰巔。在銀風箏下的倫敦,在南德的暮秋,在裝滿炸藥的軍車上,在海域布滿水雷的戰艦上……我穿梭訪問,追蹤掃描——波茨坦會議、納粹戰犯的審判、聯合國成立大會……無暇一抖軍裝上的征塵,但我感到精神在藍天下飛翔的快樂。我看到了生長在另一片土地上的寬容、平等、自由和理性的綠草坪,我看到了根植在另一個民族中的勇敢、樂觀、幽默和人類之愛的花朵。我沒有地圖。我用自己的腳一寸一寸地丈量世界的變異。在大戰的烽火硝煙中,在死神張大的羽翼下,我彈奏著我生命的樂章。而我夢魂繚繞的,依然是我的貧弱的祖國。我的雪片樣的電報飛向她,我的厚厚的一本《人生採訪》,也是為她必將獲得的強盛而作。像雨點撲向大地,像信鴿飛向家鄉,我在旅英七載之後,又一頭扎進了她的懷抱。

  我依然畫我的夢。我在我的《紅毛長談》中,描繪了二十年後——一九六六年的中國,將是一片怎樣的文明富裕、自由平等的樂土,我沒有想到等待我的是新的「矮檐」——不,棍棒甚至將我從「矮檐」下逐出,頭頂上不給我一片瓦,風雨中沒有我一個巢——在白茫茫的鹽鹼地上,我的肩上壓了兩百斤的大糞擔。我蹣跚地踉蹌地向前走去,不敢問一聲這是什麼地方?我變成了一隻噤聲的寒蟬,覓盡寒枝無處棲。至於在那幻想中的一九六六年的「樂土」到來之際,一切於我,唯剩下死亡是最美麗的誘惑了。我生命的年輪在這時好像一條飄忽的細線,我時時想著如何用自己的牙齒咬斷它。

  然而,當隆福醫院的大夫為我沖洗胃裡的安眠藥時,我的堅強而忠實的妻子低下頭來,悄悄地,用了另一個國家的語言對我說:「我們要比他們活得更長久,因為我們是人!」

  「人?」我幾乎忘了他,但這個美好而又莊嚴的名詞穿過黑暗進入了我的心中。死亡使生命對我變成透明。在走出噩夢的早晨,我以我的筆做拐杖,又開始了我的人生旅行。我的手有些抖,我的腳步有些顫,但我的心還能和五歲的孩子比年輕。那個曾經不被愛爾蘭喜歡,最後成為自己國家——以至全世界光榮的喬伊斯屹立在我面前。幾乎全世界都擁有了他那部以天才和學識向極峰探險的記錄——《尤里西斯》。現在我和我的妻子,把這一份瑰寶,譯成我們的語言獻給了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我相信這是我生命年輪中鐫刻下的深深的一圈,但還不是最後。我仍堅持我的夢。我對自己沒有地圖的旅行無怨無悔,直至終極。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