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 / 宗璞

2024-10-11 17:55:13 作者: 蕭乾

  點點銀白的、靈動的光,在草叢中飄浮,草叢中有各色的野花:黃的野菊、淺紫的二月蘭、淡藍的「毋忘我」等。還有一種高莖的白花,每一朵都由許多極小的花朵組成,簡直看不清花瓣,它的名字恰和「毋忘我」相反,據說是叫作「不要記得我」,或可譯作「毋念我」吧。在迷茫的夜中,一切彩色都失去了,有的只是黑黝黝一片。亮光飄忽地穿來穿去,一個亮點兒熄滅了,又有一個飛了過來。

  若在淡淡的月光下,草叢中就會閃出一道明淨的溪水,潺潺地、不慌不忙地流著。溪上有兩塊石板搭成的極古拙的小橋,小橋流水不遠處的人家,便是我兒時的居處了。記得螢火蟲很少飛近我們的家,只在溪上草間。把亮點兒投向反射出微光的水,水中便也閃動著小小的亮點兒,牽動著兩岸草莽的倒影。現在看到童話片中要開始時閃動的光芒,總會想起那條溪水、那片草叢,那散發著夏夜的芳香,飛翔著螢火蟲的一小塊地方。

  

  幼小的我,經常在那一帶玩耍。小橋那邊有一個土坡,也算是山吧,小路上了山,不見了,晚間站在溪畔,總覺得山那邊是極遙遠的地方,隱約在樹叢中的女生宿舍樓,也是虛無縹緲的,其實白天常和遊伴跑過去玩,大學生們有時拉住我們的手,說:「你這黑眼睛的女孩子!你的眼睛好黑啊。」

  大概是兩三歲時,一天母親進城去了,天黑了許久,還不回來。我不耐煩,哭個不停。老嬤嬤抱我在橋頭站著,指給我看那橋邊的小道。「回來啦,回來啦——」她唱著。其實這全不是母親回來的路。夜未深,天色卻黑得濃重,好像蒙著布,讓人透不過氣。小橋下忽然飛出一盞小燈,把黑夜挑開一道縫,接著又飛出一盞,又飛出一盞。花草亮了,溪水閃了。黑夜活躍起來,多好玩啊!我大聲叫了:「燈!飛的燈!」回頭看家裡,已經到處亮著燈了,而且一片聲在叫我。我掙下地來,向燈火通明的家跑去,卻又屢次回頭,看那使黑夜發光的飛燈。

  照說幼兒時期的事,我不該記得。也許我記得的,其實是後來母親的敘述,或自己更人事後的心境吧。但那一晚我在橋頭的景象,總是反覆地、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那黑夜,那劃破了黑夜的螢火以及後來的燈光——

  長大了,又回到這所房屋時,我在自己的房間裡便可以看到起伏明滅的螢火了。我的窗正對著那小溪。溪水比以前窄了,草叢比以前緩了,只有螢火,那銀白的,有時是淺綠色的光,還是依舊。有時拋書獨坐,在黑暗中看著那些飛舞的亮點兒,那麼活潑,那麼充滿了靈氣,不禁想到《仲夏夜之夢》里那些吵鬧的小仙子,又不禁奇怪這發光的蟲怎麼未能在《聊齋志異》里占一席重要的地位。它們引起多麼遠多麼奇的想像。那一片螢光後的小山那邊,像是有什麼仙境在等待著我。但是我最多只是走出房來,在溪邊徘徊片刻,看看墨色塗染的天、樹,看看閃爍的溪水和螢火。仙境嘛,最好是留在想像和期待中的。

  日子一天天熱鬧起來。解放、畢業,幾乎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發光。我們是解放後第三屆大學生。畢業前夕,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和幾個好友,曾久久地坐在這溪邊山坡上,望著星光和螢火。我們看準一棵樹,又看準一個螢,看它是否能飛到那棵樹邊,來卜我們自己的未來。幾乎每一個螢都能飛到目的地,因為沒有飛到的就不算數。那時,我們的表格里無一不填著:「堅決服從分配,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無論分到哪裡,我們都會懷著對美好未來的嚮往撲過去的。星空中忽然閃了一下,是一顆流星划過了天空。

  據說流星閃亮時,心中閃過的希望是會如願的。但我們誰也沒有再想要什麼。有了祖國,有了理想,不就有了一切嗎?我覺得重任在肩,而且相信任何重任我都擔得起。難道還有比這種信心更使人興奮、歡喜,使人感到無可比擬的幸福的事情嗎?雖然我知道自己很小,小得像螢火蟲那樣,螢卻是會發光的,使得就連黑夜也璀璨美麗,使得就連黑夜也充滿了幻想——

  奇怪的是,自從離開清華園,再也不曾見到螢火蟲。可能因為再也沒有住在水邊了,後來從書上知道,隋煬帝在江都一帶經營過「螢苑」,徵集「螢火數斛」,為夜晚游山之用。這皇帝連螢都不放過,都要征來服役,人民的苦難,更可想見了。但那「螢苑」風光,一定是好看的。因為那種活潑的光,每一點都呈現著生命的力量。以後無意中又得知螢能捕食害蟲,於農作物有益,不覺十分高興。便想何不在公園中布置個「螢苑」,為夏夜增光,讓曾被皇帝拘來當勞工的螢,有機會為人民服務呢?但在那十年浩劫中,連公園都幾乎被查封,那「螢苑」構思,早也逃之夭夭了。

  前幾天,偶得機緣,和從小就跟我是同學的弟弟往清華走了一遭。圖書館看去一次比一次小,早不是小時心目中的巍峨了。那肅穆的、勤奮的讀書氣氛依然,書庫中的玻璃地板也還在,底層的報刊閱覽室也還是許多人站著看報。弟弟說他常做一個同樣的夢——到這裡來借報紙。底層增加了檢索圖書用的計算機,弟弟興致勃勃地和機上人員攀談,也許在他以後的夢中,要改變借閱途徑了。我的螢火蟲卻在夢中也從未出現。行向小河那邊時,因為在白天,本不指望看見螢火,但以為草坡上的「毋忘我」和「毋念我」總會顯出顏色。

  不料看見的,是一條乾涸的溝、兩岸干黃的土坡,春雨輕輕地飄灑,還沒有一點綠意。那明淨的、潺潺地不慌不忙流著的溪水,已不知何時流往何處了。我們舊日的家添蓋了房屋,現在是幼兒園了。雖是假日,還有不少孩子,一個個轉動著點漆般的眼睛看著我們。「你們這些黑眼睛的孩子!好黑的眼睛啊!」我不由得想。

  事物總是在變遷,中心總要轉移的。現在清華主樓的堂皇遠非工字廳可比了。而那近代物理實驗室中的元素光譜,使人感到的科學的光輝,也是螢火蟲們望塵莫及的,我們騎著車,淋著雨,高興地到處留下校友的簽名。從二十世紀一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排過來的長桌前,那如同戴著雪帽般的白頭髮,那敦實可靠的中年的肩膀,那發光亮的、潤澤的皮膚和眼睛,儼然畫出了人生的旅程。我以為,在這條漫長而又短促的道路上,那淡藍色和純白的花朵,「毋忘我」和「毋念我」,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人世間,有許多事應該永遠記得,又有許多事是早該忘卻了。

  但總要盡力地發光,尤其在困境中。草叢中飄浮的、靈動的、活潑的螢火,常在我心頭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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