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的召喚 / 宗璞

2024-10-11 17:54:53 作者: 蕭乾

  冬日的斜陽無力地照在這一片田野上,剛是下午,清華氣象台上邊的天空,已顯出月牙兒的輪廓。順著近年修的柏油路,左側是干皺的田地,看上去十分堅硬,這裡那裡,點綴著斷石殘碑。右側在夏天是一帶荷塘,現在也只剩下冬日的淒冷。轉過布滿枯樹的小山,那一大片廢墟呈現在眼底時,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歷史忽然倒退到了古希臘羅馬時代。而在亂石衰草中間,仿佛該有著妲己、褒姒的窈窕身影,若隱若現,迷離撲朔,因為中國社會出奇的「穩定性」,幾千年來的傳統一直到那拉氏,還不中止。

  這一帶廢墟是圓明園中長春園的一部分,從東到西,有圓形的台,長方形的觀,已看不出形狀的堂和小門的方形的亭基。原來都是西式建築,故俗稱西洋樓。在莽蒼蒼的原野上,這一組建築遺蹟宛如一列正在覆沒的船隻,而那叢生的荒草,便是海藻,雜陳的亂石,便是這荒野的海洋中的一簇簇泡沫了。三十多年前,初來這裡,曾想,下次來時,它該下沉了罷?它該讓出地方,好建設新的一切。但是每次再來,它還是停泊在原野上,遠瀛觀的斷石柱,在灰藍色的天空下,依然寂寞地站著,顯得四周那樣空蕩蕩,那樣無依無靠。大水法的拱形石門,依然卷著波濤。觀水法的石屏上依然陳列著兵器甲冑,那雕鏤還是那樣清晰,那樣有力。但石波不興,雕兵永駐,這蒙受了奇恥大辱的廢墟,只管悠閒地、若無其事地停泊著。

  時間在這裡,如石刻一般,停滯了,凝固了。建築家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建築的遺蹟,又是什麼呢?凝固了的歷史麼?看那海晏堂前(也許是堂側)的石飾,像一個近似半圓形的容器,年輕時,曾和幾個朋友坐在裡面照相。現在石「碗」依舊,我當然懶得爬上去了,但是我卻欣然。因為我的變化,無非是自然規律之功罷了。我畢竟沒有凝固——

  對著這一段凝固的歷史,我只有悵然凝望。大水法與觀水法之間的大片空地,原來是兩座大噴泉,想那水姿之美,已到了標準境界,所以以「法」為名。西行可見一座高大的廢墟,上大下小,像是只剩了一截的、倒置的金字塔。悄立「塔」下,覺得人是這樣渺小,天地是這樣廣闊,歷史是這樣悠久——

  路旁的大石龜仍然無表情地蹲伏著。本該豎立在它背上的石碑躺倒在土坡旁。它也許很想馱著這碑,儘自己的責任罷。風在路另側的小樹林中呼嘯,忽高忽低,如泣如訴,仿佛從廢墟上飄來了「留——留——」的聲音。

  我詫異地迴轉身去看了。暮色四合,與外觀的石塊白得分明,幾座大石疊在一起,露出一個空隙,像要對我開口講話。告訴我這裡經歷的燭天的巨火麼?告訴我時間在這裡該怎樣衡量麼?還是告訴我你的嚮往,你的期待?

  風又從廢墟上吹過,依然發出「留——留——」的聲音。我忽然醒悟了。它是在召喚!召喚人們留下來,改造這凝固的歷史。廢墟,不願永久停泊。

  本章節來源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然而我沒有為這鬥爭過麼?便在這大龜旁,我們幾個人曾怎樣熱烈地爭辯呵。那時的我,是何等慷慨激昂,是何等的滿懷熱忱!但是走的只管走了。和人類比較起來,個人的一生是小得多的概念了。而我們呢?我們的經歷自不必提起了。我卻願無愧於這小得多的概念。楚國早已是湖北省,但楚辭的光輝,不是永遠充塞於天地之間麼?

  空中一陣鴉噪,抬頭只見寒鴉萬點,馱著夕陽,掠過枯樹林,轉眼便消失在已呈粉紅色的西天。在它們的翅膀底下,晚霞已到最艷麗的時刻,西山在朦朧中塗抹了一層嬌紅,輪廓漸漸清楚起來。那嬌紅口又透出一點藍,顯得十分凝重,正配得上空氣中摸得著的寒意。這景象也是我熟悉的,我不由得閉上眼睛。

  「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身旁的年輕人在自言自語。事隔三十餘年,我又在和年輕人辯論了。我不怪他們,怎能怪他們呢!我囁嚅著,很不理直氣壯。「留下來吧!就因為是廢墟,需要每一個你呵。」

  「匹夫有責。」年輕人是敏銳的,他清楚地說出我囁嚅著的話。「但是怎樣盡每一個我的責任?怎樣使環境允許每一個我盡責任?」他微笑,笑容介於冷和苦之間。

  我忽然理直氣壯起來:「那怎樣,不就是內容麼?」

  他不答,他也停了說話,且看那瞬息萬變的落照。迤邐行來,已到水邊。水已成冰,冰中透出枝枝荷梗,枯梗上蕩漾著綺輝。遠山凹處,紅日正沉,只照得天邊山頂一片通紅。岸邊幾株枯樹,恰為夕陽做了畫框。框外嬌紅的西山,這時卻全是黛青色,鮮嫩潤澤,一派雨後初晴的模樣,似與這黃昏全不相干,但也有淺淡的光,照在框外的冰上,使人想起月色的清冷。

  樹旁亂草中窸窣有聲,原來有人作畫。他正在調色板上蘸著顏色,蘸了又擦,擦了又蘸,好像不知怎樣才能把那奇異的色彩捕捉在紙上。

  「他不是畫家。」年輕人評論道,「他只是愛這景色——」

  前面高聳的斷橋便是整個圓明園唯一的遺橋了。遠望如一個亂石堆,近看則橋的格局宛在。橋背很高,橋面只剩了一小半,不過橋下水流如線,過水早不必登橋了。

  「我也許可以想一想,想一想這廢墟的召喚。」年輕人忽然微笑說,那笑容仍然介於冷和苦之間。

  我們仍望著落照。通紅的火球消失了,剩下的遠山顯出一層層深淺不同的紫色。濃處如酒,淡處如夢。那不濃不淡處使我想起春日的紫藤蘿,這鋪天的霞錦,需要多少個藤蘿花瓣啊。

  仿佛聽得說要修復圓明橋了,我想,能不能留下一部分廢墟呢?最好是遠瀛觀一帶,或只是這座橋,也可以的。

  為了什麼呢!為了憑弔這一段凝固的歷史,為了記住廢墟的召喚。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