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過三峽 /

2024-10-11 17:54:50 作者: 蕭乾

  一

  聽說船早晨十點從奉節入峽,九點多鐘我揣了一份乾糧爬上一道金屬小梯,站到船頂層的甲板上了。從那時候起,我就跟天、水以及兩岸的塌岩峭壁打成一片,一直佇立到天色昏暗,只聽得見成群的水鴨子在江面上啾啾私語,卻看不見它們的時候,才回到艙里。在初冬的江風裡吹了將近九個鐘頭,臉和手背都覺得有些麻木臃腫了,然而那是怎樣難忘的九個鐘頭啊!我一直都像是在變幻無窮的夢境裡,又像是在聽一闋奔放浩蕩的交響樂章:忽而嫵媚,忽而雄壯;忽而陰森逼人,忽而燦爛奪目。

  整個大江有如一環環接起來的銀鏈,每一環四壁都是蔽天翳日的峰巒,中間各自形成一個獨特天地,有的橢圓如琵琶,有的長如梭。走進一環,回首隻見浮雲襯著初冬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遊動,下面眾峰崢嶸,各不相讓,實在看不出船是怎樣硬從群山縫隙里鑽過來的。往前看呢,山嵐瀰漫,重岩疊嶂,有的如筍如柱。直插雲霄,有的像彩屏般森嚴大方地屹立在前,擋住去路。天又曉得船將怎樣從這些巨漢的腋下鑽出去。

  那兩百公里的水程用文學作品來形容,正像是一出情節驚險,故事曲折離奇的好戲,這一幕包管你猜不出下一幕的發展,文思如此之綿密,而又如此之突兀,它迫使你非一口氣看完不可。

  出了三峽,我只有力氣說一句話:這真是自然之大手筆。晚餐桌上,我們拿它比過密西西比河,也比過從阿爾卑斯山穿過的一段多瑙河,越比越覺得祖國河山的奇瑰,也越體會到我們的詩詞繪畫何以那樣峻拔奇偉,氣勢萬千。

  二

  沒到三峽以前,只把它想像成岩壁峭絕,不見天日。其實,太陽這個巧妙的照明師不但利用出峽入峽的當兒,不斷跟我們玩著捉迷藏,它還會在壁立千仞的幽谷里,忽而從峰與峰之間投進一道金晃晃的光柱,忽而它又躲進雲里,透過薄雲垂下一匹輕紗。

  

  早年讀書時候,對三峽的雲彩早就嚮往了,這次一見,果然是不平凡。過瞿塘峽,山巔積雪跟雲絮幾乎羼在一起,明明是雲彩在移動,恍惚間卻覺得是山頭在走。過巫峽,雲漸成朵,忽聚忽散,似天鵝群舞,在藍天上織出奇妙的圖案。有時候雲彩又呈一束束白色的飄帶,它似乎在用盡一切輕盈婀娜的姿態來襯托四周疊起的重嶺。

  初入峽,頗有逛東嶽廟時候的森懍之感。四面八方都是些奇而丑的山神,朝自己撲奔而來。兩岸斑駁的岩石如巨獸伺伏,又似正在沉眠。山峰有的作蝙蝠展翅狀,有的如尖刀倒插,也有的似引頸欲鳴的雄雞,就好像一位魄力大、手藝高的巨人曾揮動千鈞巨斧,東斫西削,硬替大江斬出這道去路。岩身有的作絳紫色,有的灰白杏黃間雜。著名的「三排石」是淺灰帶黃,像煞三堵斷垣。仙女峰作杏黃色,峰形尖如手指,真是瑰麗動人。

  儘管山坳里樹上還累累掛著黃澄澄的廣柑,峰巔卻見了雪。大概只薄薄下了一層,經風一刮,遠望好像楞楞可見的肋骨。巫峽某峰,半腰橫掛著一道灰雲,顯得異常英俊。有的山上還有閃亮的瀑布,像銀絲帶般蜿蜒飄下。也有的雖然只不過是山縫兒里淌下的一道澗流,可是在夕陽的映照下,卻也變成了金色的鏈子。

  船剛到夔府峽,望到屹立中流的灩澦灘,就不能不領略到三峽水勢的嶮巇了。從那以後,江面不斷出現這種攔路的礁石。勇敢的人們居然還給這些暗礁起下動聽的名字:如「頭珠石」「二珠石」。這以外,江心還埋伏著無數險灘,名字也都蠻漂亮。過去不曉得多少生靈都葬身在那裡了。現在儘管江身狹窄如昔,卻安全得像個秩序井然的城市。江面每個暗礁上面都浮起紅色燈標,船每航到瓶口細頸處,山角必有個水標站,門前掛著各種標記,那大概就相當於陸地上的交通警。水淺地方,必有白色的報航船,對來往船隻報告水位。傍晚,還有人駕船把江面一盞盞的紅燈點著,那使我憶起老北京的路燈。

  每過險灘,從船舷俯瞰,江心總像有萬條蛟龍翻滾,漩渦團團,船身震撼。這時候,水面皺紋圓如銅錢,亂如海藻,恐怖如陷阱。為了避免擱淺,穿著救生衣的水手站在船頭的兩側,用一根紅藍相間的長篙不停地試著水位。只聽到風的呼嘯,船頭跟激流的衝撞,和水手報水位的喊聲。這當兒,駕駛台一定緊張得很了。

  船一聲接一聲地響著汽笛,對面要是有船,也鳴笛示意。船跟船打了招呼,於是,山跟山也對語起來了,聲音遼遠而深沉,像是發自大地的肺腑。

  三

  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是激流里的木船。有的是出來打魚的,有的正把川江的橘麻往下游運。剽悍的船夫就駕著這種弱不禁風的木船,沿著嶙峋的巉岩,在江心跟洶湧的漩渦搏鬥。船身給風颳得傾斜了,浪花漫過了船頭,但是勇敢的槳手們還在勁風裡唱著號子歌。

  這當兒,一聲汽笛,輪船眼看開過來了。木船趕緊朝江邊劃。輪船駛過,在江里翻滾的那一萬條蛟龍變成十萬條了,木船就像狂風中的荷瓣那樣橫過來倒過去地顛簸動盪。不管怎樣,槳手們依舊唱著號子歌,逆流前進。他們征服三峽的方注雖然是古老過時的,然而他們畢竟還是征服者。

  三峽的山水叫人驚服,更叫人驚服的是沿峽勞動人民征服自然、謀取生存的勇氣和本領。在那聳立的峭壁上,依稀可口辨出千百層細小石級,蜿蜒交錯,真是羊腸蟠道三十六回。有時候重岩絕壁上垂下一道長達十幾丈的竹梯,遠望宛如什麼爬蟲在巉岩上蠕動。上面,白色的炊煙從一排排茅舍里裊裊上升。用望遠鏡眺望,還可以看到屋檐下曬的柴火、臘肉或漁具,旁邊的土丘大約就是他們的祖塋。峽里還時常看見田壟和牲口。在只有老鷹才飛得到的絕岩上,古代的人們建起了高塔和寺廟。

  船到南津關,岸上忽然出現了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山麓下搭起一排新的木屋和白色的帳篷。這時候,一簇年輕小伙子正在籃球架子下面嘶嚷著,搶奪著。多麼熟稔的聲音啊!我聽到了築路工人鏗然的鐵鍬聲,也聽到更洪亮的炸石聲。趕緊借過望遠鏡來一望,鏡子裡出現了一張張充滿青春氣息的笑臉。多巧啊,電燈這當兒亮了。我看見高聳的鑽探機。

  原來這是個重大的勘察基地,岸上的人們正是歷史奇蹟的創造者。他們征服自然的規模更大,辦法更高明了。他們正設計在三峽東邊把口的地方修建一座世界最大的水電站,一座可以照耀半個中國的水電站。三峽將從蜀道上一道嶮巇的關隘,變成為幸福的源泉。

  山勢漸漸由奇偉而平凡了,船終於在蒼茫的暮色里,安全出了峽。從此,漩渦消失了,兩岸的峭岩消失了,江面溫柔廣闊,酷似一片湖水。輪船轉彎時,襯著暮靄,船身在江面軋出千百道金色的田壟,又像有萬條龍睛魚在船尾並排追蹤。

  江邊的漁船已經看不清楚了,天水交接處,疏疏朗朗只見幾根枯葦般的桅杆。天空昏暗得像一面積滿塵埃的鏡子,一隻蒼鷹此刻正兀自在那裡盤旋。它像是在尋思著什麼,又像是對這片山川雲物有所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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