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信 / 宗璞
2024-10-11 17:54:36
作者: 蕭乾
今年的春,來得特別躊躇、遲疑,乍暖還寒,翻來覆去,仿佛總下不定決心。但是路邊的楊柳,不知不覺間已綠了起來,綠得這樣淺,這樣輕,遠望去迷迷濛蒙,像是一片輕盈的、明亮的霧。我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覺在枝條上綴滿新芽,泛出輕淺的綠,隨著冷風,自如地拂動。這園中原有許多花木,這些年也和人一樣,經歷了各種斧鉞蟲豸之災,只剩下一園黃土、幾株俗稱瓜子碴的樹。還有這棵楊柳,年復一年,只管自己綠著。
少年時候,每到春來,見楊柳枝頭一夜間染上了新綠,總是興高采烈,覺得歡喜極了,輕快極了,好像那生命的顏色也染透了心頭。曾在中學作文里寫過這樣幾句:
嫩綠的春天又來了,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看那陌頭的楊柳色,
世界上的生命都聚集在那兒了,
不是麼?
那年青的眼睛般的鮮亮呵——
老師在這最後一句旁邊打了密密的圈。我便想,應該圈點的,不是這段文字,而是那碧玉妝成、綠絲絛般的楊柳。
於是許多年來,便想寫一篇《楊柳辯》,因為歷來並不認為楊柳是該圈點的,總是以松柏喻堅貞,以蒲柳比輕賤。現在呢,「辯」的銳氣已消,尚幸並未全然麻木,還能感覺到那柳枝透露的春消息。
抗戰期間在南方,為躲避空襲,我們住在郊外一個廟裡。這廟坐落在村莊附近的小山頂上,山上蓊蓊鬱郁,長滿了各樣的樹木。一條歪斜的、可容下一輛馬車的石板路,從山腳蜿蜒而上。路邊滿是木香花,春來結成兩道霜雪覆蓋的花牆。花牆上飄著垂柳,綠白相映,綠的格外鮮嫩,白的格外皎潔。柳絲拂動,花兒也隨著有節奏地搖頭。
廟的右側,有一個小山坡,草很深,雜生著野花,最多的是野杜鵑,在綠色的底子上形成紅白的花紋。坡下有一條深溝,溝上橫生著一株柳樹,據說是雷擊倒的。雖是倒著,還是每年發芽。靠山坡的一頭有一個斜生的枝杈,總是長滿長長的柳絲,一年有大半年綠陰陰的,好像一把撐開的綠傘。我和弟弟經常在這柳橋上跑來跑去,采野花,捉迷藏,不用樹和灌木,只是草,已足夠把我們藏起來了。
一個殘冬,我家的小花貓死了。昆明的貓很嬌貴,養大是不容易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麼是死。它躺著,閉著眼。我和弟弟用豬肝拌了飯,放在它嘴邊,它仍一動也不動。「它死了。」母親說,「埋了吧。」我們呆呆地看著那顯得格外瘦小的小貓,弟弟「嗚嗚」地哭了。我心裡像堵上了什麼,看了半天,還不離開。
「埋了吧,以後再買一隻。」母親安慰地說。
我作了一篇祭文,記得有「嗚呼小花」一類的話,放在小貓身上。我們抬著盒子,來到山坡。我一眼便看中那柳傘下的地方,雖然當時只有枯枝。我們掘了淺淺的坑,埋葬了小貓。冷風在樹木間吹動,我們那時都穿得十分單薄,不足以禦寒的。我拉著弟弟的手,呆呆地站著,好像再也提不起玩的興致了。
忽然間,那晃動的枯枝上透出的一點青綠色,照亮了我們的眼睛,那枝頭竟然有一點嫩芽了,多鮮多亮呵!我猛然覺得心頭輕鬆好多。楊柳綠了,楊柳綠了,我輕輕地反覆在心裡念誦著。那時我的詞彙里還沒有「生命」這些字眼,但只覺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時光流去了近四十年,我已經歷了好多次的死別,到一九七七年,連我的母親也撒手別去了。我們家裡,最不能想像的就是沒有我們的母親了。母親病重時,父親說過一句話:「沒有你娘,這房子太空。」這房子裡怎能沒有母親料理家務來去的身影,怎能沒有母親照顧每一個人、關懷每一個人的呵斥和提醒,那充滿鄉土風味的話音呢!然而母親畢竟去了,拋下了年邁的父親。母親在病榻上用力抓住我的手時說過,她放心,因為她的兒女是好的。
我是儘量想做到讓母親放心的。我忙著料理許多事,甚至沒有好好哭一場。
兩個多月過去,時屆深秋。園中衰草淒迷,落葉堆積。我從外面回來,走過藏在衰草落葉中的小徑——這小徑,我曾在深夜裡走過多少次啊。請醫生,灌氧氣;到醫院送湯送藥,但終於抵擋不住人生大限的到來。我茫然地打量著這園子,這時,侄兒迎上來說,家裡的大貓——獅子死了,是讓人用鳥槍打死的,已經埋了。
這是母親喜歡的貓,是一隻雪白的獅子貓,眼睛是藍的,在燈下閃著紅光。這兩個月,它天天坐在母親房門外等,也沒有等得見母親出來。我沒有問埋在哪裡,無非是在這一派清冷荒涼之中罷了。我卻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沒有母親來安慰我了,再沒有母親許諾我要的一切了。
深秋將落葉吹得團團轉,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亂發,豎起來又倒下去。我的心直在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見幾縷綠色在冷風中瑟瑟地抖顫,原來是那株柳樹。在冬日的蕭索中,柳色有些黯淡,但在一片枯黃之間,它是在綠著。「這容易生長的、到處都有的、普通的柳樹,並不怕冷。」我想著,覺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
清明時節,我們將柳枝插在門外,據說是可以避邪,又選了兩枝,插在母親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並不想躋身松柏等歲寒之友中,它只是努力儘自己的本分,儘量綠得長一些,就像一個普通正常的母親、平凡清白的人一樣。
柳枝在綠著,襯托著萬紫千紅。這些絲絲垂柳,是會織出大好春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