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升華
2024-10-11 17:22:09
作者: (英)靄理士
在一個健全人,表達與抑制的持平,無論大體上維持得如何得法,間或總還會發生一些困難,而在一個不健全的人,這種困難更不免成為無法排解的危機。一個普通而常有人提出的補救方法是升華(sublimation)。 不過提出的人往往提得太容易、太隨便、太不費吹灰之力。這誠然是由於一種很尋常的誤解,以為性慾的壓力是很容易恝置不問或揮之即去的。對若干少數人,這也許可以,但就多數人而論,我們早就看到,即使有百鍊成鋼似的意志與毅力,也是不可能的。勞力工作的磨礪或心理興趣的轉移,都不中用。中等學校的校長先生們大都深信團體的體育運動有很大的用處,可以像韁繩之於野馬,阻止性慾的活躍;其實不然,除非把運動增加到一個過火的程度,使學生疲憊不堪,更不再有餘剩的精力來「胡思亂想」,但這又是很有害處的。有人說過,在學校里,最著名的運動員往往也就是最浪蕩而不修邊幅的人。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然則我們又能夠做些什麼呢?在答覆這問題以前,我們必須先得弄明白,我們到底要做些什麼。如果,我們像加尼特一樣,相信性慾之所以為一種本能與性慾之所以為一種胃口或嗜好,實在是可以分得清楚的(加氏批評弗氏,說他往往把二者混為一談),就本能而論,本能的激發是必須靠外緣的,有可以滿足性慾的外緣存在,內在的本能才得以喚起,如此,則如果可以避免這種外緣,問題不就很簡單麼?不過就胃口或嗜好而論,就不同了,胃口的形成,是由於內因,而不由於外緣,好比飲食,一個人到了相當時候,自然要餓,初不論外界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所以性慾的外緣儘管可以閃躲,而性慾的胃口總是要發生的。15又如瓊斯的議論,我們在這裡感到關切的,並不是狹義的性慾,而是「性本能的許多個別的生物學的成分,也就是許多不同的幼稚的傾向;這些成分或傾向到了後來成為性慾的基礎以及許多不屬於性慾的興趣的張本……其所以能如此的緣故,蓋由於性力量的特殊轉移,從一個原來的興趣領域轉入了另一個領域」。16瓊氏這一番話雖有參考價值,但同時,我們也必須記住,升華的需要,大抵在一個人的幼年是不發生的。日本人松本的研究指出睪丸里的間隙細胞(interstitial cell),既然在一個人出生後不久便進入休止狀態,一直要到春機發陳期過後才重新開始活動,可知一個人在幼年時似乎不會有很強烈的性興趣的(固然,我們應當補充一句,我們到如今對性衝動的所有來源,還沒有能明確知道,間隙細胞的分泌作用不過是一個來源罷了);同時,女子的性興趣起初也往往是潛伏的,或散漫得茫無頭緒,有時一直要到三十歲光景才集中起來,才尖銳化。話雖如此,升華的問題遲早總不免要發生,而對遺傳良好操行穩稱的人,這問題更要見得迫切。
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過,戀愛是一棵天上生長的樹。我們不知這句話究應做何解釋,如果說,戀愛之所以為一棵樹,根柢雖種在地上,長在人間,而開出來的花朵,卻美得好比「天上」的花一般,這樣一個比方可以說是很實在而可以證明的一個真理。歷來的詩人都了解這個真理,並且不斷地引作他們詩歌的題材。但丁詩中的女主角貝雅特里齊(Beatrice)實際上不過是佛羅倫斯的一個女子,但到了但丁手裡,一經想像的渲染,卻成了他進入天堂的嚮導;即此富有代表性的一例,已足征很尋常的一個性對象的吸引,會怎樣蛻變而為一番精神活動的強有力的刺激。
升華之所以成為一套理論,有人曾經加以考據,認為不但可以追溯到柏拉圖,並且可以推源到更富有科學精神的亞里士多德。德國文藝批評家萊辛(Lessing)認為亞氏的「滌化論」或迴腸盪氣之論(katharsis)指的是「一般情緒或情慾的轉變而為合乎道德的行為意向」。不過萊氏這番解釋恐怕是不對的,亞氏講這一套理論的時候,心目中指的不過是憐憫或恐懼一類的情緒,經過一度抒發以後,心中稍稍覺得舒適罷了。事實上怕與性的情緒不很相干;而加尼特也很正確地說明過,這只不過是一種情緒的宣洩,宣洩絕不是升華。
其實一直到基督教上場,升華的概念才慢慢形成,在我們的想像中才逐漸具體化。若從這方面加以追溯,可知最早創說的人是一位隱遁在埃及沙漠地帶的早期教父,叫作麻卡流士大隱(Abb Macarius the Great)。據一部分人的看法,他也是「基督教國家裡第一個科學的神秘主義者」;昂德希(Evelyn Underhill)在《神秘之道》(The Mystic Way )一書中曾經介紹過麻卡流士的見解,說一個人的靈魂的實質是可以逐漸轉變的(靈魂在他心目中並不是一種絕對的非物質的東西),靈魂原先是很重濁而趨於下墜的,但一經神聖的火燒煉以後,就漸漸變為更純粹而精神的了。他指出:「靈魂好比五金,拋在火里,就失掉了它們自然的硬性,並且越是在熔爐里留存得久,越是在火焰的不斷燒煉之下,就越軟化。」火燒著是痛楚的,但它也就是天上的光,而對於麻卡流士,光與生命原是一回事。在這裡,我們可以說真正找到了我們近代所了解的升華的觀念了,麻卡流士的說法也許還不夠確切,但在當時,已經要算再確切不過的了。麻卡流士是聖巴西勒(St.Basil)的朋友,聖巴西勒是基督教中心傳統里的一位領袖,因此,麻卡流士這一番見解後來成為基督教神秘主義的一部分,不斷地在神秘主義者的言行中表現出來,再後,熱那亞的聖卡特琳(St.Catharine of Genoa)的滌罪地獄論(doctrine of purgatory)就建築在這一番見解上:罪孽就等於靈魂生了鏽,只有地獄之火才可以把這層鏽燃燒淨盡。17
上文所引的見解里,我們還未見「升華」的名稱。到了後來,在詩人的歌篇里,接著又在道德家的作品裡,我們才確確實實地讀到這個名稱,而這一類作品說到升華的時候,倒是與宗教的教義並不相干。所謂升華,就原有的意義而言,指的是用熱度的力量,把一種質料,從我們普遍認為比較粗糙、比較重濁、比較塊然一物的18狀態,化為我們認為比較越超、比較輕清的氣體狀態。這樣一個過程好像很有詩意,於是詩人就把它利用,來象徵我們精神生活里的一個仿佛相同的過程;在第十七世紀初年,他們利用得最多。例如戴維斯(Davies)在他那首《靈魂的不朽》的詩里就有這樣一句:「資升華之妙法兮,變肉體而為精神。」同時,散文作家,在宗教和其他方面,也抓住這個觀念。例如泰勒(Jeremy Taylor)在他的作品裡說到「把婚姻升華做一個聖禮(sacrament)」;又如夏福茲貝瑞(Shaftesbury)在1711年講到人生若干淳樸的通則,稱人生的方式原是重濁的,但如「借重一種精神的化學,不難升華」而為更高超的方式;又如,到了1816年皮科克(Peacock)也說到「那種熱烈的升華作用就是偉大與力量的泉源」, 這樣一個用法就和我們今日的用法更相近了。後來叔本華對於這個觀念也相當重視。
在性心理學的範圍內,所謂升華包括兩點,一是生理上的性衝動,或狹義的「欲」,是可以轉變成比較高尚的精神活動的一些動力;二是欲力既經轉變,就不再成為一個急切生理上的要求。這樣一個升華的觀念目前已經成為一部分通俗的心理學識,流傳得很廣。不過採納這個觀念的人,似乎不一定了解所謂升華的過程,即僅就其物理的本義而論,是必須消耗許多力量的,若進一步而就其比喻的或精神的意義而言,則尤其是言之匪艱,而行之維艱。「升華」也許不只是個名詞,而確代表著一種由粗入細、由質入文、由生理的衝動變為心理的力量的過程,而此種力量的消耗大致相當於欲力的消耗,而消耗後所獲得的滿足亦差足以替代性慾的滿足——這我們也許可以接受。不過,我們必須承認,這樣一番轉變,雖非不可能,卻是不容易的,也不是亟切可以期望成功的,並且也許不是人人可能,而只是少數神經組織比常人為細膩的人才真正可能。性心理學的作家中,希爾虛弗爾德便輕易不肯接受升華的觀念,他主張用另外一個名詞來代表類似升華的現象,叫作「性的當量」(sexual equivalent);他並且否認絕欲的人所產生的科學文藝的作品比不絕欲的人所產生的更為優異卓越。他只承認只有在宗教家和從事劇烈的體力工作的人中,我們才可以找到升華的作用。
不過,弗洛伊德是承認升華的,他甚至準備下一個異常概括的論調,即整個的文明是由一切本能的力量升華而成,而所謂一切本能自包括性本能在內。他指示給我們看,並且用他慣用的口氣說,性衝動是最富有可塑性的,叫它方也可以,叫它圓也可以,甚至於它的對象,我們也隨時可以替它轉換。他以為各式各樣的人中,也許藝術家升華的本領要特別大。
本書首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近年以來,精神分析學派的人很想對升華的觀念,做一番更精確的解釋,下一個更正確的定義,同時又想把它和別的可以相混的心理過程更明白地劃分開來。例如格洛浮(Edward Glover)就是一位,他曾經有過一度很冗長而細密的討論。他的議論可以說是屬於「形而上心理學」(metapsychology,大致即心理學的形上學)的範圍,對一般讀者未必會引起多大興趣,不過他的主要結論還是值得參考的,他認為升華的觀念雖至今還是模糊不清,我們因而也不便依據它做什麼肯定的推論,但只是引用升華的名詞,是沒有什麼不合理的。19
不用說,就日常生活而論,我們即使不了解升華的過程,即升華之際,力的轉變究屬是怎樣一回事,也沒有什麼很大的關係。不過我們必須承認,這過程大體上是發生在意識的境界以下的。所以,我們的意志儘管可以跟著它走,卻不足以控制它,促進它的完成。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我們不要把升華作用和欲力的改道相混,應知升華以後,性慾應該不復是性慾,而欲力改道後,性慾依然是性慾,不過另換了出路罷了;我們也不要把升華作用和病態的象徵或代用品混淆起來;我們應知不講升華則已,否則這其間所發生的變化必須是從幽谷進入喬木,而不是從喬木退入幽谷,其間一定得假定著一個更高的文化水準。例如一個患竊戀的人把偷竊的行為替代了性的活動,這一完成不能叫作升華。要不是因為確乎有人似是而非地提出過這種例子,認為是升華的證據,我們這一段話原是無須說得的。
有幾個精神分析學派的學者,接受了弗洛伊德的「文明由於性慾升華」的一部分理論,又把它引申到了極度。如瑞士的一個支派(有一個時期它的代表人物是梅德)認為升華的結果將來可以創造出一個「精神綜合」(psychosynthesis)的局面,甚至一個新的宗教,在這一宗教里,人的靈魂,和但丁的一樣也被引導著,自地獄進入滌罪所,再從滌罪所入天堂,所不同的是,但丁詩中的嚮導——詩人到此換了一個醫生罷了!
義大利的精神治療學家阿薩奇奧里(Assagioli)的見地比較要中和得多,他認為如果一方面性慾是過分的強烈,而一方面正常滿足的機會又是過分的難得,在這樣一個杯水車薪似的太不相稱的局勢下,升華是有很大價值的。高水準的心理活動和低水準的性慾衝動也許有些因果關係,但阿氏以為如果把一切高水準的心理活動全部推溯到若干單純的衝動上去,似乎是不大妥當的。在實際的治療方面,他也不大用直接的精神分析法,而改用他所稱的自動升華法(auto-sublimation)。他說,自動升華的結果雖然不能用儀器來量,或在熏滿了炭墨的記紋鼓上用忽上忽下的一根曲線表示出來,然而卻是一樣的真實,一樣的有效;他又明白地指給我們看,一個人要真正獲取升華的益處,第一必須糾正他對性的觀念,絕不能再把它看作獸性的表現而引為可恥,因此非力加抑制不可;這種錯誤的觀念存在一日,即一日得不到升華的效果。這自然也是很對的。在他看來,性的衝動雖然強烈,也不難把它和高水準的情緒活動與理智活動聯繫起來,而轉移它的出路;如果能把工作或職業的性質完全改變一下,能完全轉進一種真正有創造性的業務,則升華尤易收效,因為藝術的創造和性的升華,關係最深且切,這種關係的究竟,我們目前雖還不甚了解,但其存在總是體會得到的。(希爾虛弗爾德某次提到西文中genus 一詞與genius一詞蓋出一源,前者指生殖,指物類,後者指天才,指創造;生殖與物類是欲力未經升華的結果,天才與創造則為欲力既經升華的效用,與此可以相互印證)。阿氏又引歌劇家華格納的巨著《特里斯坦》為升華結果的最神奇一例,通篇作品中都充滿著作者對女子維森唐克(Mathilde Wesendonck)的熱烈的情愛的火焰,假如作者在實際生活里得以順利地滿足他的熱愛,這巨著便不會與後人相見了。
阿薩奇奧利這一番議論也可以幫著提醒我們,讓我們知道升華的功用也正富有它的限制。根據熱力學的第二條法則:「沒有一種機會可以把所有接受到的熱力轉變成為工作;只有這熱力的一小部分是轉變成工作的;其餘全都放散出去,成為廢棄的熱力。」我們如今討論到升華,我們也是把一個有機體當作一件正在運轉的機器來看,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總有一部分性的力量要「放散出去,而成為廢棄的熱力」,至於廢棄之後究竟作何方式,我們可以存而不論了。就是但丁,在他寫《神曲》時,也還有他的妻子和家庭。20
弗洛伊德在他的《導論演講集》里,也曾說得很對:「一個尋常的人所能吸收的未經滿足的欲力的分量是有限的。欲力的可塑性與自由流動性固然很大,但不是人人能始終加以維持或充分加以保留的;因此,升華的結果至多只能消耗一部分的欲力而已;這還是就一般的人而論,若就升華的能力本來不大的人而言,那就更又當別論了。」總之,在一方面,升華的可能,升華的價值,升華的深遠意義,是值得我們牢記的;在另一方面,我們也得記住,即使升華成為事實,而當其進行之際,總有一部分的性衝動為升華所不及,而留剩下來,此種剩餘的欲力或從比較健全而原始的途徑消散出去,或另尋不正常的出路,而形成各式的神經變態。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