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封信件

2024-10-11 15:59:46 作者: 王國民

  余顯斌

  他一直對母親心存怨恨,他覺得是母親把自己送進了監獄,這一關就是五年。五年啊,人生又有多少個五年?

  當年,他由於喝醉了酒和人吵了起來,接著便動了手,他紅了眼,拿起桌上的酒瓶,砸在了對方的頭上。那人倒在了血泊里,他酒醒了,傻了眼,喊了幾聲不見答應,他便飛也似的跑了。

  跑回家,他告訴母親,他打死人了。

  母親當時在做飯,鍋鏟「咣當」一聲落在地上,平時就缺少血色的臉,在那會兒更是毫無血色。她彎下腰去拾鍋鏟,可是用盡力氣,也沒拾起鍋鏟。她愣了一會兒勸他趕快去自首。他說,不不,那人如果已經死了,自己很可能會被槍斃的。「我沒活夠,我不想死。」他渾身戰慄著說。

  

  他告訴母親,他回來,就是想拿點錢,然後亡命天涯。

  母親搖著頭,仍固執地勸他自首。

  「打死人了,那是死刑啊,你知道不?」他輕聲質問道。

  母親無言,許久說:「好吧,兒啊……我去給你做飯,吃了再走吧。」說著,擦著眼淚。由於怕人發現,母親讓他藏在地窖中,又在上面放上一塊大木板,木板上壓著塊大石頭。

  然後,母親放心地走了。

  他也就安心地躲在地窖里,由於太累了,他坐著睡著了。

  當母親再一次揭開木板,喊他出來時,天已經黑了。母親做的是雞蛋面,他吃得津津有味。母親在旁邊,望著他,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

  他也紅了眼圈,為自己過去不聽母親的話,為自己不該和狐朋狗友來往,更為自己一時發火和不計後果的行為。他勸母親:「媽,放心,風聲小了後,我會悄悄回來看你的。」

  母親不說話,又出去給他盛飯,讓他吃飽點。

  兩碗雞蛋面下肚,他點點頭,夠了。

  這時門開了,人影一晃,幾個公安幹警走進來。他大吃一驚,站起來,準備從後門逃跑,母親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事後他才知道,這些公安幹警,是母親叫來的。就在他躲進地窖睡覺時,母親給公安局打了電話,報了案。

  在電話中,母親只有一個要求,給兒子做一頓飯,讓他吃飽了再走。

  他被帶走了,臨走時他睜著血紅的眼睛望著母親,大吼:「你不是我媽,以後你也沒有我這個兒子。」他覺得,從母親報案的那刻起,他的母親就已經沒有了,死了。

  進了監獄他才知道,被打的那人沒死,可已成了殘疾。他也因此被判五年徒刑。監獄裡,很多犯人的親人都來探監,帶著衣服,還有吃的。母親也來,可是每一次,他都拒絕見面,他說他沒有母親也沒有親人,自己的父親早死了,母親也沒有了。

  監獄管理員勸他:「去見見老人吧,她淚都流幹了。」

  他偏著頭,堅決地道:「那不是我媽!」

  監獄管理員生氣了,質問:「有你這樣做兒子的嗎?」

  他理直氣壯,問道:「有她那樣當媽的嗎?」

  有一天監獄管理員告訴他,有一點事找他。他出去了,看到了一個老人,面對著她,頭髮已經花白,蒼白的臉色,透著青灰的顏色。

  那是母親。

  他扭轉頭,母親在身後流著淚喊道:「兒啊,媽都是為你好啊,媽怕你一跑,罪上加罪啊;更怕你這一跑,媽再也見不到你了啊。」

  他不說話,無論怎麼說,一個母親竟然報警,竟然幫著警察抓捕自己的兒子,這點,太過分了,太不合乎一個母親的身份了。

  母親在身後叮囑道:「兒啊,以後你要注意身體,要守法,媽就不來看你了。」

  他說走吧走吧快走吧,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以後,母親果真再也沒來看他,但是,信卻是少不了的,一月三封。

  母親在信里告訴他:兒啊,你要好好改造,媽望著你回來。

  母親在信里說:兒啊,天冷了,你要注意身體啊。

  母親在信里說:兒啊,不要喝冷水,你體質弱,會拉肚子的。

  每次拿著信,他都會一個人待在一邊,默默流淚。可是,他忍住堅決不給母親寫信。

  四年,近一百五十封信,整整齊齊碼在那兒,每個獄友見了,都羨慕道,你媽真細心。有的甚至道,有這樣的媽,是你小子的福分。

  在這些信的滋潤下,他心裡的冰塊慢慢融化了,他也逐漸體會到母親當時的無奈和痛苦。一個母親,把自己兒子親手送進監獄,每一個夜裡,當母親想到這些,她該經歷怎樣的心靈煎熬啊!他想。

  母親淚流滿面的樣子,又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哭了,為自己的母親。

  他心裡想著自己要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回去,他要跪在母親面前,流著淚喊一聲「媽」。四年後他減刑了,拿著行李走出監獄的那一刻,面對著外面潔淨的陽光,還有飽含著花香的空氣,他第一次從心裡感謝母親,當年母親做的,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走到村口,頓時呆住了。

  村口攏著一座墳,墳上已經荒草一片,可以看出有幾年了。墓碑上,竟然刻著母親的名字。他望著墳墓,傻在那兒,眼前一片朦朧,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墳前,號啕大哭起來。

  聽到哭聲,他的嬸聞聲而來,她也哭了。

  在嬸的敘說中,他才知道,母親本來就有肺病,在他入獄後,病更重了,到醫院一檢查,已經不治了。母親最後的想法,就是到監獄去看看他。母親去了,回來後淚流滿面,坐在家裡,夜以繼日地寫信,寫下了一百八十封信,交給嬸,讓她每個月發三封。

  嬸說著,拿出一沓信,這些是還沒寄完的信,嬸都交給了他。

  他坐在墳前,一封一封看著,好像母親就站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囑咐著他。在最後一封信里,母親寫道:

  兒啊,你回來時,媽早已走了,去見你爸去了。媽當時沒告訴你,是怕你難受。知道嗎?在離開監獄的那一刻,媽多想你回過頭,喊一聲媽啊。

  不要為媽傷心,你能出來,就是媽最大的幸福。媽讓你嬸她們把我的墓攏在村口,媽活著看不到你回來,死了也要看著你回來。記住!出來了,不要忘了到媽的墳前,喊媽一聲。媽在地下聽了,知道你回來,也就瞑目了。

  他的眼淚又一次滾涌而出,他站起來,看著墳上的荒草,就像娘滿頭的花發。他「咚」的一聲跪下,大聲道:「媽,我出來了,以後我一定要做個好人,你聽到了嗎?」

  乾乾淨淨的陽光下,有風吹來,墳上的青草一片,波動著,一直波動到天的盡頭。這沒有邊際的青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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