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來暖你的腳

2024-10-11 15:58:21 作者: 王國民

  覃壽娟

  又是一個天寒地凍的夜,我閉上眼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時間仿佛在一點點地倒流。恍惚中,我感覺有人用雙手把我冰冷的腳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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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想到父親是如此的絕情,母親剛去世沒半年,他就拋棄我跟著一個女人遠走高飛,再無半點消息。

  那天,飢腸轆轆的我怎麼也等不到父親回來。打開家裡所有的抽屜,我找不到一分錢。再看看米缸,剩下不到一斤米。整個屋子空蕩蕩的,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哭累了,我趴在客廳的飯桌上睡起來。這時門「吱」的一聲響了,她走過來牽著我的手說:「小妹,別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家吧。」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溫暖。

  她總是叫我「小妹」。我對她最早的記憶在六歲那年,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青菜里很少看到油星兒,一個月見不到一塊肉也是常事。但每個月總有一次,她會拎著半斤豬肉,歡天喜地地跑到我家,遞給母親說舅舅家買了一斤豬肉,她割了一半。每年壯家人的「四月八」,她會端來一鍋香噴噴的五色飯。端午節,她送來散發著清香的粽子。別人給她的幾個蘋果,她一個也捨不得吃,全給了我們。

  母親得了白血病,她丟下了家務,片刻不離地照顧母親。母親病重的時候,她忙得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人很快消瘦下去。一年後母親去世,她的頭髮白了一大半,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送母親下葬的時候,她摟著我放聲大哭,淚水濕了我一身,任誰都勸不住。痛苦像一座山壓在我們心上,我們幾乎肝腸寸斷。最後我們永遠地送走了母親。

  那一年,我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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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她回了家。當晚她把唯一一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殺了。那隻老母雞原本下蛋特別多,她捨不得吃那些蛋,全都用來換鹽。她燉了一鍋雞湯,把雞腿全都放我碗裡。五歲的表弟嚷著要吃,她說:「小乖乖,別鬧啊,等咱有錢了,買好多的雞腿給你吃。」我心一酸,夾一隻雞腿給表弟。她背過臉去許久才轉過來,我看到她眼眶有些紅紅的。

  收拾完所有的家務,已是晚上十點鐘。她領著我到了她的房間。房不大,只夠擺上一張床。她鋪好了被子,被子雖然破舊卻很乾淨。「來,小妹,天冷,上床睡覺吧。」她把一隻枕頭放在她的腳邊說,「睡到我的身邊來。」我脫了外衣,躺在她的腳邊,她替我掖好被子,用雙手把我冰冷的腳抱在懷裡。她知道我從小是個腳寒的人,特別在冬天,一雙腳總是冰得厲害。我感覺她的身子顫了一下,卻把我的腳抱得更緊了。她的懷裡很暖,我的腳慢慢被焐熱,我也沉沉地睡去了……

  3

  我的體質很弱,自小就被別人叫作藥罐子。加上那年天氣格外冷,我不斷地感冒發燒。她找了好多的草藥熬藥水給我喝。藥水很苦,我發脾氣不肯喝。她耐心地勸我:「小妹,喝吧,喝下去病就好了。」她端藥的手青筋突起,皸裂得像松樹皮。

  藥是喝了下去,可我的病總不見好,後來竟然高燒不退,呼吸急促。她慌忙把我送到了縣裡的醫院。檢查完畢,醫生說:「小孩肺部感染得很嚴重,晚來一天,怕是沒命了。」

  她的眼眶紅了。醫生說:「交錢吧,要住院治療。」

  但是她急得團團轉,去哪裡籌這筆錢?病房裡的我依稀聽見她在走廊求醫生的聲音:「請您一定先用藥,我回家拿錢去。」

  醫生往我身上扎針,我昏睡了過去。睜開眼看到她正握著我的手,長長地舒了口氣,臉上有了笑意。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一個星期後我出院了。

  別人告訴我,她賣掉了戴在手上幾十年的玉手鐲。那個玉手鐲是她母親傳給她唯一的一個信物,陪葬過先人,玉里有一絲細細的血線,十分珍貴。走村串戶的貨郎幾次問她是否賣掉玉手鐲,她都捨不得。

  果真我沒看見她手臂上的玉手鐲,我問她,她說:「小妹,只要你好好的,比什麼都重要。」

  我轉過頭去,不讓她看到我眼裡的淚水。

  4

  初中畢業後,我想都沒想就報考了師範學校。因為讀師範不要學費,而且國家每個月還提供伙食費。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她拉著我的手,哽咽地說:「小妹,家裡窮,沒辦法,真是難為你了。你成績好先讀著,以後有錢了,再讀大學吧。」

  她送我去學校,準備下長途客車的時候,她幫我捋了捋頭髮:「小妹,不要太節約,要愛惜自己,該花的錢還是要花,天涼了要學會添衣……」那個動作像極了母親。

  九月的太陽還是像火一樣熱。車站和學校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我們拿不出多餘的錢打車。她用扁擔一頭掛著箱子,一頭掛著我的衣物,往學校方向走。我說:「我來挑吧。」她拎過東西說:「我的身子骨還行,別讓扁擔壓壞你。」

  烈日下,我和她在人群中一前一後地走。即使沒有任何行李,我也感到熱得厲害。不一會兒,她的臉上全是汗,衣服也全濕了,連髮根也能滴下水來。

  我跟在她身後,看著她蹣跚的步伐。抬頭,陽光刺得我眼睛好痛。

  5

  放假回到家,她正在院子裡餵鴨,我發現她有隻手綁著厚厚的紗布,用一根繩子吊在脖子上。看到我她顯得很開心:「你看這些鴨子都大了,你回來就可以殺來吃了。」

  她知道我愛吃鴨肉。我沒接她的話問:「你的手怎麼了?」她故作輕鬆地說:「不小心摔斷的,沒事,醫生說過一段時間就好。」

  二十多隻鴨子在她面前呱呱地叫著爭搶食物。旁邊的小房裡,兩頭豬「哼哼」地嚎著,用嘴拱著豬圈,看樣子是餓了。每次賣豬的時候,她都笑得很開心,用食指沾著唾液一張張地點數:「小妹,看看,你的學費又有了。」

  我搶過她手中的盆,跟她急:「你以後不要幹這麼多活了,學校的補貼,我省著花基本夠用。」鴨食里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西瓜皮,我覺得奇怪:「西瓜皮從哪來的?」她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訕訕地說:「從街上撿的,鴨子吃得多。」已經十歲的表弟在一旁嚷:「她是在拾西瓜皮時摔倒的,還不讓我們告訴你,說怕你擔心。」

  晚上,我幫她換藥。她摔斷的那隻手,腫得很厲害,五個手指彎不過來。躺在床上,看到她的腳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她說:「人老了就是沒用,禁不起折騰。等你畢業了,我就不養了,現在家裡狀況你也是知道的。」

  我無言,任憑她把我冰冷的雙腳摟進懷裡。

  6

  我工作後,父親找上門來,要我跟他回家。我冷冷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父親忽然指著她大聲嚷:「你早就知道小妹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她長大了會掙錢,你養她這麼多年,不就是看中她的錢嗎?」她愣了片刻,眼淚傾瀉而出。這是母親去世後,我第一次看到她那麼委屈地哭。

  我撇開父親的手,上前抱住她。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當初你那麼狠心地丟下我,我餓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冷的時候你在哪裡?我病的時候你又在哪裡?只有她才是真正疼我的人。她為我賣掉了母親的信物,她為我摔斷了胳膊,她為我辛苦地操勞了這麼多年。」

  我控制住自己的眼淚,為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是的,現在我掙錢了,可是她沒有要過我一分錢。就算是我給她的零花錢,她都攢著說以後我成家了還用得著。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如她這般愛我。你現在才跟我說回家,你不覺得太晚了嗎?你放心,當你老了,我會履行法律賦予我的義務,給你養老錢。只是我們之間除了錢之外,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父親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終於還是走了。也許他沒想到多年前那個瘦小的姑娘已經不再懦弱。而我知道了誰才是真正疼我的人。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第一次主動把她的腳摟在懷裡。她的腳早已失去了彈性,硬得像一根木頭。我說:「你一定要健康長壽,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也讓我有時間疼你。」一會兒,她的抽泣聲就從床的那頭傳了過來。

  病了兩年後,她還是走了。我永遠地失去了我親愛的外婆。我一直不相信人有來世,但現在我多希望人有來世。如果上天有眼,就讓我們來世再相遇。那時,我來做她的外婆,她做我的外孫女,讓我來為她暖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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