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五月,黑色的六月

2024-10-11 15:57:40 作者: 王國民

  流 冰

  在父親病情反覆惡化的那段日子,母親曾經多次跟我講,父親一定要等到我結婚之後才安心上路。

  5月18日,是我的婚期。

  

  哥哥、姐姐和母親都提前一天趕到小城,遺憾的是父親沒有來。大哥遞給我父親捎來的1000元現金說:「父親說明天客人多,事情複雜,千頭萬緒。他身體不好就不再來給你添亂了。」

  我攥著這些錢心裡有些難受,鼻子酸酸的。我知道父親一定很想過來看看,他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新婚的第三天,我便偕妻回老家看望父親。父親前一天就從大哥那兒得信,今天一早他就拄著拐杖在路邊張望,一見著我們就慌亂地轉過身去,踉踉蹌蹌地踏過門檻邁進屋去,邊走邊招呼裡面的人:「回來了,回來了。」於是屋裡的人聞聲迎上前來,接包的接包,牽手的牽手,圍著新娘子問這問那。而唯獨被冷落在一邊的父親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進屋說進屋說,老堵著門道幹嗎?」

  晚飯的時候,父親端起了他那久違的酒杯。我陪著父親喝酒。父親的氣色一直很好,精神也很好,借著酒勁他的話也多了起來。父親講:「家也成了,欠下的款子明年春天湊齊還給人家。持家過日子不比單身漢,錢要緊巴著花,說不準明年就是人上人了,要有思想準備。你現在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大事小事要讓著些對方,我和你媽幾十年如一日和和氣氣過來了,憑著就是這一點……」

  父親絮絮叨叨地講了許多,既有對往昔的回首,又有對我的叮嚀。我始終沒有走開,我覺得能陪父親坐坐,喝兩杯酒,聽聽他的嘮叨,便是為兒對七旬老人最大的孝心了。

  短暫的婚假轉眼即逝。我回小城那天,父親送我,身體顯得更加佝僂。我想陪父親說說話,可他一言不發,始終不肯看我。走至胡同口時,我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父親依然站在那裡靜立不動,但是淚掛雙頰。

  在這之前,父親的一切於我而言都平淡得不值一提。但此時父親的淚水又如此洶湧,如此明朗地提醒我:這份愛意,這份牽掛,我再也不能熟視無睹,不予理會,不加珍惜了。回小城上班後的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夢到父親臉上掛著淚水的畫面。

  果不其然,第五天上午,我就接到大哥從老家打來的電話。撂下話筒,我便慌慌張張地趕回老家。

  父親躺在小鎮醫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他消瘦的臉龐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顯得更加蒼白。我靜靜地坐在床邊,握著父親綿軟無力的手,想起兒時擠在他身後的我,就像暖暖日頭下一隻靠著牆邊曬太陽的小貓兒。如今小貓長大了,可山牆已岌岌可危。我伏下身輕輕地呼喚父親,父親卻沒理我,淚水就這樣悄悄打濕了我的面頰。子夜時分,父親終於醒過來,很費力地歪過頭來看我,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趕緊湊上前去,父親將眼睛閉上說:「爸不行了……」緊接著是一陣無力的急咳,我連忙托起父親的上身說:「爸,咳吧。咳出來會好受些。」父親努力了一陣子,但他身體太弱,加上痰的黏度過濃,最終還是沒能咳出來。看父親氣喘吁吁,十分難受的樣子,我伏下身去,將嘴唇貼近父親的嘴唇。父親扭過臉去無聲地拒絕。我只好將衛生紙揉成亂團狀,伸進他的嘴裡慢慢地轉動,父親似乎很慌亂,動了動卻未能如願。待我將父親的口腔清理乾淨後,父親好像很難為情地說:「乖乖,讓你噁心了。」我說:「爸,瞧你說的。」這個時候我看見父親緊閉著的眼睛周圍已是一片潮濕了。我伸手幫他拭去,父親笑了笑,無奈又苦澀。

  6月17日黃昏,小鎮的天空降下冰冷冷的小雨,父親那單薄的身軀在鮮花和綠葉的陪伴下,緩緩飄出了我們的視野。父親走得十分安詳,除了他眼瞼下印著的那兩道淚痕之外,大家看不出他一絲苦痛的跡象,他的嘴角邊似乎流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大家都捨不得退了老屋,更不忍心去挪動屋內的擺設。我們都有同一種感覺:父親又去出差了,我們就像兒時一樣,依然會用一種甜美的心情去盼,去等,無論多遠,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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