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次第
2024-10-11 15:31:44
作者: 岡田武彥
本來,陸王學之所以是簡易直接的,主要是因為以心為本而以行為歸。但正視「心」的矛盾並嚴肅面對它的蘇原,則重視主知性的工夫,於是強調從知到行的工夫之次序,以及連接知與行的諸多工夫的重要性。在蘇原看來,這原本是歸一即內外合一的,因而並非是外馳逐末的支離之見。所以蘇原立知行的先後次序,一方面以知行為工夫的兩端兩用,一方面以知行為一本,認為二者的作用雖有不同,卻是歸一的,在由知而行的過程中存在著「知行合一」的可能性。所以他把知與行譬喻為舟之槳舵、車之銜輪,一起推動舟車前進,並對這一比喻做了恰當的說明(同上)。
蘇原認為,知行分言,才能真正得「知行合一」;而忌諱分言,認為攝行於知、攝知於行即「知行合一」的陽明之說,卻是說一反成二,反而會使合一變得支離。他批判了陽明的「知行合一」論,認為其說只是提倡力行,由於放棄了端正行的致知工夫,所以不能不陷於冥行。他還批判說,陽明從「致良知」的立場出發而主張「知行合一」,因為只是任於知而放棄證明其是非真妄的學問,所以不能達到真知(參見《吉齋漫錄》上、下)。認為陽明的「知行合一」論是背離由知至行的「全體歸一」之聖學的,這就是蘇原的主張。
確立了工夫的次序,而認為這就是「全體歸一」之聖學的蘇原,對於《中庸》的道問學與尊德性,亦認為其中有先後次序之分而始為一體,並反對受陸學影響而把尊德性作為道問學之本的吳草廬之說(參見《吉齋漫錄》下)。根據同一主旨,他肯定朱子的「新民」說,而反對陽明的「親民」說,認為朱子之說是由上而下、由己及人、由親及疏之序的,這是在教養中設置先後次序而善得以萬物為一體的《大學》「明明德」主旨的;而陽明之說卻顛倒此次序而墮於墨子之兼愛,陷入孟子所謂的「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之弊。在蘇原眼裡,這些都是誠淫邪遁之尤(同上)。
蘇原持由知至行過程中的諸種工夫,認為即使用功不同,其本亦一,因為知與行用異而本同,兩者並不支離。猶如經緯關係那樣,因為在知行諸種工夫中貫穿著使精明、管攝、自然得以凝聚充實的存養工夫(例如道問學、尊德性就是立足於「戒懼」工夫的),於是,知行成為一體也是由於始終持敬的緣故(同上)。所以他論述了朱子持敬以綴拾《大學》而作《補傳》的意義,駁難了以「敬」為蛇足的陽明之說,並指出了孟子「夜氣」說的重要性,而批判了陽明所謂「致良知則不必說夜氣」的觀點(同上)。蘇原認為,作為宗旨的「存養」,是與道義並列的,二者本來就是渾一的,所以不可分言內外。如果以內外相對而言,敬是內之操存,義是外之制裁,看起來似乎有區別,其實只不過是「敬不離心謂之內,義不離物謂之外」而已,所以說是不分內外的。
蘇原根據孟子之說而闡明了上述主旨。在他看來,孟子的「夜氣」就是所謂「浩然之氣」,因為其中的仁義之心是充周發現的,所謂仁義不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而且,若以孟子的持志(敬)用於知言,也就知道用於養氣就是「集義」,故只是一理,而本無內外之分。因而所謂「必有事焉」、「勿忘勿助」(都是敬)的工夫,本來也就是「集義」(同上)。據此可知,「敬」也是「義」,「義」也是「敬」,兩者之間沒有內外之別。所以蘇原認為,佛氏的心學之所以變得絕倫無用,不是因為沒有「義以方外」之工夫,而是因為頭上一念已失敬。因此,程子所謂「釋氏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也」的說法是錯誤的(同上)。
重視存養的蘇原,在評論告子以義為外的「不動心」之說時認為,告子沒有藉助於知言集義,而且無視敬與夜氣的存養,所以此心便陷入了徒勞把定而喪失作用之弊。即便是陽明的「致良知」說,他也認為,陽明只是任於心而不致存養之功,所以導致了敗壞人倫庶物之用的惡果(同上)。
蘇原的排佛論雖及於輪迴說、報應說等,對於佛氏心性說的責難,依據的則是宋代胡致堂的排佛論。他認為,致堂所說的「意由心生,而意非心。心由性有,而心非性。今釋者之論心,才及意耳。其論性,才及心耳。名為見性,實未嘗見性。於是以世界為幻、以性命為欲、以秉彝為妄、以事理為障。雖清淨寂滅、不著塵根,而大用大機,不足以開物成務。特以擎拳植拂、揚眉瞬目,遂為究極。此非天地之純全、《中庸》之至德也」一,是非常明快的心性之論,可謂揭示了佛氏之病根。據此大概可以確定,蘇原的心性辨、性宗說是立足於胡致堂之說的(參見《蘇原全集·甕記下》)。
如前所述,蘇原對於宋儒雖然稍加批判,但從他的心性之辨和性宗之學來看,與宋學精神還是有相通之處的。他雖然主張氣一元論,但反對宋儒分言理氣、性氣之說。如果把這理解為立足於追求盡性窮理之實,以期性之真切,那就不能說他違背了宋學之精神。他以君臣之分為大,並嚴於夷夏之辨,這一立場也可以說與宋學精神是相一致的。蘇原說過:「道莫大於君臣之分,義莫嚴於夷夏之辨。」認為學者所講只是此,所堅守的也只是此(參見《蘇原全集·甕記上》)。
蘇原還不把吳澄、許衡看作元代大儒,而是推舉金履祥及其門人。他認為,吳、許一面以儒者自任,一面又不知羞恥地仕於元。對於許衡,因其生於元代,蘇原認為尚可輕責其罪;而吳澄儘管是宋之舉子,但在文天祥召他募兵勤王時,他藉口奉養母親而推辭,後竟甘願入仕元朝,這顯然是不明大義而失輕重之分,故而罪孽深重。與此相反,金履祥在宋亡以後,絕意仕進而隱居金華山中;許謙也同樣屏跡於華山而拒不出仕,雖多次被薦,皆為其所拒。因此在蘇原看來,金、許二人是堅守君臣之分、夷夏之辨的(同上)。
(1) 但對於朱子之論,例如對朱子所謂的「一陰一陽往來不息,即是道之全體」的一元論,他也不惜予以承認(參見《蘇原全集·吉齋漫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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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蘇原雖以朱子的統體太極為是,但關於「物物各具太極」說,則認為,太極已分而生人生物,因而就不能說它沒有偏全多寡之差異。繼而他認為,朱子此論是以盡性之學為無用。而且認為,吳草廬的《無極太極解》,因為不知以太極為理而以為是氣,而且因為把理當作假借之名,於是不能不成為懸空之說(同上)。
(3) 關於此處的「程子之論」究竟是程明道之語還是程伊川之語,雖有異議,但大體應當看作是伊川之語。這是因為,一般來說,(伊川)一方面承認荀子性惡論,而挑剔孟子性善說之不完善,另一方面又用孟子性善說攻擊荀子性惡說,主張根據高遠之理想來嚴肅面對人生,切實地做求道之工夫。而這正好顯示了伊川二元論的精神(參見楠本正繼博士著《宋明時代儒學思想的研究》,第138頁)。因而,姑且不論其理由,僅就蘇原認為此語不是明道之語這一點,也可以說是準確的吧!
(4) 這與明道根據告子的「生性」說而提倡性的微旨,也是相通的吧!所以,他肯定明道所謂「蓋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之說,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參見《吉齋漫錄》上)。
(5) 日本流傳的手抄本《吉齋漫錄》有兩個系統:一個是萬曆刊本,屬於《蘇原全集》本的系統,另外一個本子的系統則不太清楚。兩者多少有些差異。在另外一個本子中記載了如下一段話:「致良知之徒多襲佛語。予嘗在廣,聞渠說頓漸時,眾皆環聽,不省所謂。予說:此出自六祖《壇經》也。」據此,當時王門一派的學者,善拈佛語而說良知之事,是可以想像的。蘇原把這看作是陽明的常套,並引《傳習錄》中的蕭惠問答(真己論)、陸澄問答(照心妄心論)之語,以論證其所謂的陽明之說來源於佛說的觀點,而且批評陽明說:「誘儒而入異端,真可怪也。」(手抄本《吉齋漫錄》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