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之辨
2024-10-11 15:29:57
作者: 岡田武彥
李見羅宗性並嚴於心性之辨。見羅之所以有這樣的主張,是他擔憂如果以心為性,過於相信一個昭昭靈靈的心,並把這種心作為天地人生的根本,就會導致以隨任情緣為天機,而陷於以恣欲肆情為妙用的流弊(參見《正學堂稿》卷4,《答陳幻溪丈書》)。所以他說:「知性者少,識心者多。只此八個字妄謂之,斷盡千有餘年辨學的眼孔,收盡了千有餘年汗牛充棟意見的支離。」(同上卷7,《答朱友大學辨疑》)從而以心性之辨為辨學的千古斷案。因此,見羅把程伊川所謂的「本心基於無」的辨佛之語,當作辨學的根本(同上),不是沒有道理的。
見羅把心性關係譬喻為表(字)和名的關係,既認為兩者不即不離(參見《正學堂稿》卷28,《書問節語》),又認為心統性情;唯因其變動不已,不能作為定體,所以不能將心性混為一談。這種保持性的絕對性、客觀性和純粹性的嚴肅的倫理立場和維護道德規範的嚴正立場,是與反對心即理、主張性即理的朱子學精神相通的。所以,不僅關於心與性的問題,而且關於理與氣、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性與習的問題,他也採取了如同朱子那樣的二元論立場(參見同上卷28,《書問節語》;卷6,《答陸蘭台書》;卷6,《答吳養志書》)。不過,關於心性之辨,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比朱子還要嚴厲。所以他認為,道心與人心一樣,也是性之所發,屬於心之用,而不是未發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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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見羅看來,凡屬心之用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轉換為性的。但朱子認為,禪講「無心之心」,陸子講「心即理」,都是以心為宗,因而都喪失了嚴肅的道德立場。並認為,儘管主張「性即理」,但若不在靈活的心上實施工夫,那就會導致性體落空、理失生意的後果,因而朱子又有重視「心」的傾向。所以雖說朱子採取了二元論立場,但他並不忽視對性心、性情、理氣相互關係的關注。這就是說,朱子的二元論,亦呈現出複雜的狀態。例如,就道心和人心、天理和人慾來說,朱子一方面遵從伊川的二元論,(1)另一方面又汲取了反對兩者分離、主張兩者渾一的陸子學說,指出:「若說道心為天理,人心為人慾,反使心成為兩個,但人只有一個心。」當時,朱子接受了以天理、人慾為「同行異情」的鬍子《知言》之說,認為「天理、人慾是交界,不是兩個」。而且還說:「大抵人心、道心只是交界,不是兩個物。」(《朱子語類》卷78)
就是說,朱子一方面闡明了道心、天理的根本意義,(2)另一方面又把它們作為與人心、人慾不相分離的渾然一體之存在。這裡面,既有朱子心性之辨的機微,也有其良苦用心。(3)若與朱子這一心性論相比較,似乎可以說,見羅的心性論對心性關係的分辨是更加嚴格了。就連尖銳地辨析心性關係而攻擊陸子為禪的陳清瀾,也像見羅一樣,以道心為性,而不把道心作為等同於人心的心之用(參見《學蔀通辨》卷4,《終編上》)。從見羅的心性之辨可以看出,程子和朱子的心性之辨似乎尚欠徹底。所以,見羅的門人王漢冶說:「宋儒尚未明辨心性,心性之辨始於師(見羅)。」(《正學堂稿》卷17,《答王漢冶書》)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問題是,見羅的心性之辨,果真符合聖學本旨嗎?陽明學者黃宗羲和朱子學者許敬庵,對其說是持批判性態度的。(4)但不管怎樣,見羅排斥心宗、提倡性宗的主要理由,乃在於他下面的主張:心雖是性之所發,但它涉及廣闊的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因而在其主觀方面,(5)又是靈活起作用的,故若不歸宗收攝於性,就不能保持道德的純粹性(參見同上書卷5,《答黃光普書》)。(6)
如上所述,見羅之所以尖銳排斥心宗的立場,其原因之一,就是因為痛感到知、用的矛盾。據他所說,知是分別之用,是後天之發靈,故若限於知,就會喪失性命天機、命脈宗趣和統會樞紐,進而向外支離、頭緒糾纏、空疏誕漫,以至導致流蕩無歸、恣肆任情的惡果(參見同上書卷4,《答陳幻溪丈書》;卷6,《答吳養志書》;卷5,《答黃光普書》)。這樣的話,即使心得了理,那也會因為沒有收斂此心的手段,而成為電光石火、隱現無常。(7)因此,若不用止於性體的工夫,勢必導致滅天理而窮人慾(參見同上書卷22,《答吳有恆書》)。所以他說:「不盤桓於知之一語,為最有力。」(同上)
於是,見羅便把《樂記》的「靜性」說,歸宗於先天之性而加以推崇,(8)而把告子的「生性」說歸宗於後天之性而加以非難(參見《止修學案·道性善編》)。他不僅批判了漢唐諸儒的訓詁詞章、魏晉時期老莊末流的任誕、王門末流的肆情以及禪的無心,而且也批判了陽明的「致良知」和朱子的「格物致知」,認為兩者都是任於知用,不照《樂記》說的,而遵從告子之旨,以至使學之本末始終顛倒錯亂(參見《正學堂稿》卷8,《答蔡以高書》)。
據見羅說,朱子的格致是把知識變成了知,所以如若遵循這種觀點,就會像程子所說的「游騎不歸」那樣,使心外馳而失卻宗主。而陽明的「致良知」,則是求根於覺照上,故而可謂「往而無返」(參見同上書卷10,《答陳蘭台書》)。
原來,見羅開始時是宗奉陽明「致良知」的,但後來卻轉而批判「致良知」。他認為,不管知之良與不良,即德性之有與無,都是心之用。陽明所謂的「虛靈明德」,亦不過是作為用的知之別稱而存在的,與肉體的知覺並無二致。所以,陽明直接以知覺為性的觀點,其實與告子的「生性」說同類(參見同上書卷15,《答陳抑之書》;《止修學案·道性善編》)。即使所謂「德性之知」,也是心之用,因而是電光石火、一閃即逝的(參見《止修學案·崇道錄》)。所以,如果不歸宗於性(善)而歸宗於心,那麼德性也就會間斷,而且還會變得駁雜,這就不能保持其永恆性與純粹性,即絕對性,其結果,會使盡性成為盡心的根據(參見同上書,《敬學錄》)。而見羅的立場是:既然不能由盡心而盡性,倒不如由盡性而盡心。(9)所以他認為,陽明所謂「良知」,亦應歸宗於性(善)體,這樣才能發揮先天德性的絕對價值。不然的話,若提倡「良知」就是以知覺為體,最後必然陷於流蕩無歸、肆情自恣之弊。所以他說:「僭謂學急明宗,不在辨體。宗者何?則旨意之所歸宿者是也。」(《止修學案·大學約言》)「往行為謂:不急辨體,要在明宗。蓋有深創此也。」(《正學堂稿》卷5,《答楊振甫書》;卷13,《答盧貞甫書》;卷29,《書問節語》)
在見羅看來,孟子的心學(性善說、良知良能說等)是歸宗於性(善),而非歸宗於心的。所以孟子所謂的「擴充」也好,「達」也好,都不是心上工夫,而是性(善)上工夫。而陽明的「致良知」卻是擴充心的工夫。孟子的「四端」說,是由性根所發,每一端都是自然充足的,因而「前念後念不相照應」。而陽明的「致良知」卻只是擴充惻隱一端,掩蓋其他各端,因此是違背孟子的「擴充」之旨的(參見《止修學案·知本同參·崇聞錄》)。總之,見羅認為,孟子的「心」是程子所說的「指體而言者」,而陽明的「心(良知)」,則是程子所說的「指用而言者」,兩者雖同樣提倡心學,但其本旨卻迥然不同(參見同上書,《道性善編》)。
毫無疑問,見羅的這種嚴於心性之辨,最終揭示性宗的思想,是與其師鄒東廓的學說相關聯的。究其原因,是東廓雖把學之究極歸於「知(良知)」,但卻是一個對「性」寄於關注的儒者。
上面所說的見羅的心性之辨,由於強調了心性的奧妙關係,而遭到世人的批判。例如東林的孫淇澳說:「李見羅《道性編》欲從已發推原未發,不可執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而昧性,自謂提得頭腦,不知有惻隱而始有仁之名,有羞惡而始有義之名,有辭讓而始有禮之名,有是非而始有智之名,離卻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則心行路絕,亦無從見性矣。」(《東林學案二·孫淇澳傳》)黃宗羲也批評說:「(見羅)此四端者,亦曾有聲臭乎?無聲無臭猶不足以當性體乎?猶非人生而靜以上乎?然則必如釋氏之所謂語言道斷,父母未生前,而後可以言性也。止修兩挈,東瞻西顧,畢竟多了頭面。若單以知止為宗,則攝知歸止,與聶雙江之歸寂一也。」(《明儒學案》卷59,《止修學案·李見羅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