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王陽明與明末儒學> 第六章 修證派系統 第一節 總論

第六章 修證派系統 第一節 總論

2024-10-11 15:29:51 作者: 岡田武彥

  王門現成派與歸寂派及其支流從兩個方向發展了王學,而且無不具有使王學增加生動色彩的功績。但正因為如此,又使之陷於一偏而滋生流弊,因而有遠離王學真精神之嫌。當時,從事救正流弊、保持王學正宗,並對付朱子學者對王學之發難的,是修證派及其支流。

  修證派的儒者,在浙中、江右、南中、楚中、粵閩、泰州都有,但數量以江右最多,而且大都是碩儒。儘管在江右還盛行過歸寂說,然而江右儒者陷於現成派流弊的卻極為罕見。

  修證派之說,若與其他兩派尤其是現成派之說相比較,那麼在生動色彩方面未免有點欠缺,但與其他兩派及朱子學派相反,因為該派力求鮮明地顯示王學精神,所以在其學說中,也呈現出自己的特色。不過,修證派的著眼點是在於矯正其他兩派尤其是現成派的流弊,因而勢必產生接近朱子學的傾向,其中甚至有明顯傾向朱子學的學者。這是與明代思潮的展開方向相反的。但是,一般地說,修證派儘管亦有偏頗之處,但卻是不得已的。以下概要說明一下該流派的特色,並對該系統的儒者,即胡廬山和李見羅的學說之要旨作一敘述。

  1.修證派及其該系統諸儒大多認為,陽明所說的「良知」是天理、是善,即所謂知之「良」,它不僅意指先天性,而且還顯示並闡明了道德性及道德價值(參見《明儒學案》卷11,《浙中王門學案一·錢緒山會語》;《歐陽南野文集》卷1,《答羅整庵先生寄》;《明儒學案》卷19,《江右王門學案四·陳明水論學書》;同上書卷15,《浙中王門學案五·張陽和不二齋論學書》)。從現成派脫離出來的泰州的方學漸,尤其強調這一點(參見《明儒學案》卷35,《泰州學案四·桐川語錄》)。他揭示並論證了朱子《大學章句》開頭的話(參見《泰州學案四·心學宗》)。至於鄒東廓,從其對所謂「良知是天理」的自覺來看,是不拘泥於把理作為心之理的,而他對作為心之本原的「性」頗為關心,其結果,便產生了既承認陽明心學,又承認宋學性宗之立場的傾向。

  2.修證派諸儒認為,因「致良知」是以實地格物為要的,故並不廢棄朱子所說的格物窮理和讀書窮理之功,從而對朱子學者所謂「致良知」說不重視「格物」的非難做了辯駁(1)。

  3.修證派諸儒在論述陽明「知行合一」主旨的時候,注意到了「行」的一面,於是認為,即使「致良知」,也應以「誠意」為工夫。例如,鄒東廓說:「知行非二功也,自主忠信之精明,謂之知;自主忠信之真純,謂之行。」(《東廓鄒先生文集》卷5,《復李谷平憲長》)歐陽南野、劉晴川、黃致齋則指出了陽明重視真誠惻怛、好惡之意的事實,而強調「誠意」的重要性(參見《歐陽南野文集》卷2,《答鄒東廓》《答陳明水》;《東廓鄒先生文集》卷3上,《青原嘉會語》;《廣理學備考》之《劉晴川集》;《明儒學案》卷14,《浙中王門學案四·黃致齋論學書》)。特別是錢緒山,當他看到現成、歸寂兩派的弊病後,曾感嘆說:「昔者吾師之立教也,揭誠意為《大學》之要,指致知格物為誠意之功,門弟子聞言之下,皆得入門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極此知之體,使天則流行,纖翳無作,千感萬應,而真體常寂。此誠意之極也。故誠意之功,自初學用之即得入手,自聖人用之精詣無盡。吾師既歿,吾黨病學者善惡之機生滅不已,乃於本體提揭過重,聞者遂謂『誠意不足以盡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歸寂而物自化』。遂相與虛憶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則之常;執體以求寂,而無有乎圓神活潑之機。希高凌節,影響謬戾,而吾師平易切實之旨,壅而弗宣。」(《明儒學案》卷11,《浙中王門學案一·會語》)(2)

  

  4.修證派諸儒一方面傳承了陽明本體工夫論的主旨,另一方面又揭示了小心、慎獨、戒懼、洗心去欲、毋自欺、反躬力行、遷善改過等的工夫,因而呈現出比「悟」更用力於「修」的傾向。儘管南野、緒山、東廓等人均以工夫為切要,但仍認為,工夫必須基於本體之自然,並闡明了陽明以本體與工夫為一體的主旨,從而保持了王學的特色。然而,另一方面,例如像東廓那樣,又把「敬」視為聖學之要,並強調說:「人性常要檢束嚴整,則不輕以放肆;常要惺惺,法則自然,日就規矩,不可斯須忘敬之一字。」(《東廓鄒先生文集》卷2,《族譜後序》)同時東廓還重視「禮」,而強調敬禮一體、禮文一體(參見同上書卷5,《答林掌教朝相》,《簡復馬問庵督學》)。又如像南野那樣,把陽明所謂「有事」中的工夫之「勿忘勿助」作為「致良知」之要,從而表現出比陽明更重視工夫的傾向(參見《歐陽南野文集》卷1,《答陳盤溪》)。尤其是季彭山的「龍惕」說(即「警惕」說——參見《明儒學案》卷13,《浙中王門學案三·說理會編》),這種傾向就表現得更為顯著了。(3)再比如劉師泉等,把工夫二分為悟性和修命(參見同上書卷19,《江右王門學案四·易蘊》);尤西川則以動處察識為要,認為「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須於發動處用功,未發動自無可見,自無著力處」(同上書卷29,《北方王門學案·擬學小記》);張陽和則認為「幾」有善惡之別,並以察識辨別「幾」為學之要及致知之功,進而認為「本體本無可說,凡可說者皆工夫也」(同上書卷15,《浙中王門學案五·不二齋論學書》),終於走上了否定本體之工夫的方向。這樣一來,就使重視工夫的傾向變得愈來愈強烈,進而反倒背離了陽明本體與工夫合一的主旨。

  修證派的大儒,多為陽明門人,而在再傳後學中,則沒有出現特別引人注目的人物,不過其間曾師事東廓的胡廬山和李見羅這兩個人,倒是值得注意的。這兩位儒者,儘管在心性論問題上有過論爭,但因其學說都以實地為要,故無不具有矯正歸寂派的「偏」和現成派的「狂」的作用。

  廬山之學,可從其所著的《鬍子衡齊》中知其大概。該書正如許敬庵的序言所說:「先生《衡齊》九篇,其大要闡人心之靈則,辨物理之非外,而折中於孔子之訓,反覆辨證,可謂深切著明。」(《敬和堂集》卷1,《鬍子衡齊序》)即在於論證廣大的天地萬物之理存在於心中。廬山信奉王學、陸學以及程明道的心學,認為良知即覺,覺即性,心即理;而作為覺即性、覺即理的「覺」之心學,又是概括內外的;(4)而程朱派的性理學,則反而使性理墮於外物,因而是背離心中無內外的聖學本旨的。所以廬山說:「近儒必欲於覺外求理,則亦所謂火外求明,水外求清,非特不可,亦必不能也。」(《鬍子衡齊》卷8,《申言下》)

  廬山在論證己之心學契合於孔孟六經之旨的同時,又基於心學之立場而對程朱學進行了批判,並闡明了與此相對的陸王學的特色,還辨別了程朱陸王之間的是非黑白。他的論辯與陳北溪的《性理字義》有相似之處,(5)從中雖可以窺見他用心良苦的痕跡,但稍微偏於論辯,因而不能不使之帶有缺乏王學的深刻體認與啟發的嫌疑(參見《明儒學案》卷22,《江右王門學案七·胡廬山傳》)。

  廬山之學的特色之一,就是在儒與佛的心性之辨方面,在盡心與盡性,即「盡」之有無、全偏、遠近之別中,探求兩者的差異。廬山認為,佛氏有明心見性,但無盡心盡性。盡心盡性在於德行經綸。佛氏逃倫棄物,其罪並不在於以心性為本,而是在於不盡心性。儒、佛都承認心即理、心即性。然而,在兩者之間卻產生著「盡」與「不盡」的差別,這是因為儒者的目的在於經世,而佛氏的目的在於出世。儒者因為宗本經世,故其所謂心性是全而近(人弘道的立場),而佛氏則因追求出世而不屑經世,故其所謂心性是偏而遠(道弘人的立場)(參見《鬍子衡齊》卷2,《六錮》;卷8,《申言上》,《申言下》)。

  基於上述立場,廬山認為,若用以往的理覺、性心之別來辨明儒與佛,是不會讓佛者折服的。廬山的儒佛之辨與耿天台、薛中離的儒佛之辨有相似之處(參見《薛中離全集》卷1,《研幾錄》上;卷10,《儒釋辨》)。然而,那也並沒有超出以往的儒佛本同末異論的範圍,而在明辨本源方面仍有不明之處。儘管如此,廬山所謂的覺即性、覺即理或心即理,如上所述,因求盡心盡性於德行經綸,故其學亦可謂是腳踏實地之學,因而是有功於挽救當時王門和禪家的虛見之弊的。所以敬庵稱讚其排佛論說:「其論釋氏本心未嘗非是,而特不能盡心之過,一言足以訂千古之是非。學者茍知此意,雖以釋氏之明心見性,其究至於出離生死,猶於此心此理未盡,而況其揣摩測度、視大道猶逕庭者乎?」(《鬍子衡齊序》)

  見羅的老師東廓,雖以陽明的「良知(心)」為學之宗旨,但當他看到現成派等的流弊後,便把注意力轉向了「性」,有了重視「性」的傾向。然而,到了其門人李見羅那裡,就乾脆把心性分開,以「性」為學之宗,而一概排斥宗心之說。這是因為,在見羅看來,「性」是用功致用的命脈宗趣和性命經綸的統合樞紐,而「心」只不過是「性」之所發,故若以「心」為宗,就必然陷於支離空疏、恣情任性。從這一立場出發,見羅不僅把陽明學,而且把朱子學也作為宗心之學而加以批判。

  他提出了作為根本工夫的《大學》的「知止(止善)」說和作為其歸宿的「修身」說,而且把「止」、「修」並舉,以作為學之宗旨。他的「止修」說的特徵,與傳統說法不同。他不以「知止」為學之終結,而以之為學之伊始。他不僅以「修身」為經世之樞紐,而且以此為透性之工夫。同時,他還一方面把「止修」分為主意和工夫,另一方面又作為一個統一體。這樣一來,程朱陸王以來的《大學》說,便在見羅這裡開出新的局面。

  從他嚴格區別心、性,提倡宗性,排斥王門宗心這一點來說,似乎有弘揚宋儒所提倡的性學精神的感覺。不過,因為都是從重視學之命脈、旨趣而來的,因此其學說也可以說是發展了王學的一個側面。他的「修身」說,對於救正當時輕視實修的現成派亞流之弊病,是有功績的。

  (1) 日本的陽明學者三重松庵也認為讀書窮理即是「致良知」(參見《陽明學名義》)。

  (2) 但是,陳明水不同意把「誠意」作為「致(良)知」的根本,他針對陽明「致知為誠意之本」的觀點,主張「誠意」必由「致(良)知」而後得(參見《明儒學案》卷19,《江右王門學案四·論學書》)。歸寂派的聶雙江也批評了因立場錯誤,而把「誠意」作為「致良知」的觀點,認為這是違背陽明和孟子之本旨的(參見《聶雙江文集》卷2,《答王龍溪》)。

  (3) 彭山的學說,受到了來自王龍溪、歐陽南野、鄒東廓、胡今山的批判,認為他不符合以本體為主,或者以本體與工夫為一體的陽明主旨(參見《王龍溪全集》卷9,《答季彭山龍鏡書》;《歐陽南野文集》卷3,《答季彭山》;《東廓鄒先生文集》卷4,《再答季彭山》;《明儒學案》卷15,《浙中王門學案五·胡今山傳》)。

  (4) 據《困學記》(《明儒學案》卷22,《江右王門學案七》)和《鬍子衡齊》(卷8,《申言下》)記載,廬山在達到覺即性、覺即理之旨的過程中,似乎有一番困學體認的苦心。

  (5) 北溪的《性理字義》,由於定義並闡釋了朱子學的概念,因而對抑制陸學有一定的功績。但後世注重涵養的朱子學者則非難說,朱子學墮於口耳,始於北溪的《性理字義》。清初的全謝山也認為,北溪之後,朱子學轉向了訓詁(參見《鮚埼亭集外篇》卷16,《澤山書院記》)。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