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寂」說
2024-10-11 15:24:44
作者: 岡田武彥
陽明有一首詩說:「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緣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王文成公全書》卷20)所謂「定盤針」,是譬喻心之良知。
陽明認為,良知猶如規矩之於方圓,其本身就是道德原則,是應時處位而能裁成萬物的靈活性命,即孟子所謂的「取之左右逢其原」,「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的生命源泉,因而也是學之根本、學之頭腦。在陽明看來,從物上窮理的傳統的格物致知之學,忘卻內在根本的培養而只追求外在枝葉的繁茂,因而是舍本求末的。這就是培養根本生意並使之達於枝葉的「根本枝葉」之說。在陽明這一思想中,有「致良知」說的根本精神。
而提倡歸寂說,主張張徹底除去陽明「致良知」說的支離安排之弊的,是聶雙江、羅念庵等歸寂派。歸寂說始於雙江,至念庵才愈趨精微。
雙江認為,在良知中有根本和枝葉即體和用之分,而在體上做工夫便自然能達於用,這是陽明所謂培養根本之生意而使之達於枝葉的思想。在用上做工夫,則是失卻根本生意的。在他看來,程子把《易》的寂然與感通分為體用的意圖,在於必須在體上用工夫,由此培養內在的心體而統率「感應事為」的發用,並使之建立在「湛一無雜」的本體的自然之力的基礎上。因此,只有根據體上用工夫的原則,才能領會程子所謂「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微旨(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7,《答鄒西渠書》二)。所以說,立體達用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而致(良)知之功就在於「立體而達用」。雙江認為,這就是陽明的培養根本之旨(參見同上書卷6,《答松江吳節推書》)。
雙江對修證派(正統派)的歐陽南野解釋這一主旨時說:「根本者,枝葉花實之所從出也。培根者,培其枝葉花實所從之根,非以枝葉花實為根而培之也。」(同上書卷8,《答歐陽南野書》三)根據這種體用說,他承認把良知作為「見在具足」的存在,並以「直下承當」為宗的現成說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在他看來,所謂本體必待發用而修證的修證說,是拘泥於「一源」之語,陷於「私意安排」,攙入「意見情識」之說,反而有礙於心體的純粹流用,並最終落入支離葛藤之中。所以,他批評南野之說不僅在本源的涵養中無實,而且把培養枝葉當作培養根本,把疏通末流當作疏通源頭,從而本末顛倒,落於孟子所謂的「義襲」,乃至「捕風逐影,瞬目萬變,茫茫無所措手,徒以亂吾之衷心」,而使人喪失學之歸宿(同上)。同樣,對於修證派的鄒東廓,他也引用陽明「只從根上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清濁」的詩句,而強調立體歸根的重要性(參見同上書卷8,《答東廓鄒司成書》三)。
分體用為二的歸寂派認為:「譬之於水,良知,源泉也;知覺,其流也。流不能不雜於物,故須靜以澄汰之,與出於源泉者,其旨不能以不殊,此雙江公所為辨也。」(雍正版《羅念庵文集》卷11,《讀困辨錄抄序》)於是歸寂派便把良知分為「良」和「知」,並以探究「知」之所以為「良」的立體之學為宗。念庵認為,與是非善惡相對的知覺和愛親敬長那樣的道德感知,原本就不能直接等同於良知。究其原因,是因為它們是良知的發用感應,可說作「知」,卻不可說作「良」。而所謂「良」,即心體之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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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念庵在寫給基於良知知覺說之立場、主張離知覺便無良知可言的修證派陳明水的書函中寫道,如果以知覺為良知,那麼精神便會終日隨知流轉,而不復有凝聚純一之時,而這顯然是違背孟子和陽明之主旨的(參見同上書卷3,《答陳明水》)。
雙江也與念庵一樣,認為孟子並不把「愛敬之知」直接作為良知,而是將其作為良知的發用流行。而陽明由於善於體悟孟子的這一主旨,故避免了以往格物說的外襲支離之弊,並以內為主,強調培養根本,從而保持了體之純正,而獲得了用之自然。雙江認為,陽明「致良知」說的精髓就在於此。所以他反對把孟子的四端直接理解為仁、義、禮、智,這比以仁義為心之表德的陽明之立場,更接近於朱子的性情二分說。因此,在雙江看來,若不區別理氣,則會直接以氣為性而陷於告子的生性說。這既是對以良知為氣之靈處,強調當下具足,並以「不犯手作為妙悟」的王龍溪現成說的批判(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11,《答王龍溪》),又是與朱子的理氣二元論之精神相通的。
朱子學一到明代,便出現了一元論趨勢,而歸寂派的上述立場,反而與時代潮流背道而馳。正如後面將指出的,歸寂派認為,在陽明中年時期的「主靜」說中,有其晚年「致良知」說的根本精神,而現成派則是從陽明晚年所到達的究極思想出發的,所以從兩者的發展方向來說,是完全相反的。
歸寂派在探求良知之本體後,終於達到了與宋學相通的靜之淵源,並以此為學之根本,所以存在著脫離以所謂良知流動的心之性命為根本的王學之傾向。因此歸寂派的衰微,也許是必然的。然而,如果考慮到它有被後來的新朱子學攝取的因素,那麼歸寂說的出現又可以看作是新朱子學的胎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