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幾」說

2024-10-11 15:24:29 作者: 岡田武彥

  主張「無中生有」的龍溪,自然排斥誠意後天之學而提倡先天正心之學。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前者是「與此相反」之道,即自有歸無之道,而後者則是「以此為性」之道,即自無入有之道。龍溪曾述其理由說:「從先天立根,則動無不善,見解嗜欲自無所容,而致知之功易。從後天立根,則不免有世情之雜,生滅牽擾,未易消融,而致知之功難。勢使然也。」(《王龍溪全集》卷16,《陸五台贈言》)「若能在先天心體上立根,則意所動自無不善,一切世情嗜欲自無所容,致知工夫自然易簡省力,所謂後天而奉天時也。若在後天動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雜,纔落牽纏,便費斬截,致知工夫轉覺繁難,欲復先天心體,便有許多費力處。」(同上書卷1,《三山麗澤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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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上可知,在龍溪所說的心體之無中,藏有萬物生化之「幾」,即所謂「生幾」。所謂「幾」,是無和有、寂和感之間的存在方式,所以它是貫通、包含在有無、寂感範圍內的。在龍溪那裡,「生幾」的確是使心體顯現於有形之一剎那。特別是尊崇流動的、生命的、渾一的他,重視這樣的「生幾」是理所當然的。

  現成派的學者雖善論此「生幾」,但聶雙江、王塘南等歸寂派學者,甚至以主靜為心學之宗的陳白沙,也都曾論及「生幾」記。可見,重視「生幾」是明代儒學的一大特色。然而,如果按照龍溪的觀點,因為這些主靜派學者是在「幾」之前用工夫,所以並沒有得到流動不息的真正的「生幾」。因此,他反對其靜坐說也是不無道理的(參見同上書卷4,《東遊會紀》)。

  龍溪強調說:「聖學只在几上用功。」(同上書卷6,《致知議解》)他認為,良知是超越思為的不學不慮,即自然之明覺;是即寂而感,即感而寂,動而不發,發而不動,微而顯,隱而現的「有無之間」;「有無之間」「無非是幾」。也就是說,「幾」是沒有前後內外、通體用而貫寂感的總體性存在。故而聖人知幾,賢人庶幾乎,學者審幾(參見同上書卷6,《語錄》《致知議辨》)。

  因為龍溪本來就以良知為現成,所以以「幾」為當下具足。而龍溪所說的「幾」,就是陳白沙所說的「端倪」、「把柄」。只是白沙不得不依靠靜養,而龍溪則以良知為現成。

  龍溪是極力批判當時的歸寂說和修證說特別是歸寂說的。歸寂派把良知分而為二,即分為體用、未發已發、先後、內外、寂感、靜動,並專在體上用工夫,認為工夫只在體上而不在用上,用不過是體的效用而已,故而主張「立體而行用」。這是因為,在歸寂派看來,良知不是明覺自照,它就像明鏡照物,明體寂然,經妍媸方能明辨,由歸寂始能得其本體(參見同上書卷1,《撫州擬峴台會語》)。所以,歸寂說以心的收斂保聚為工夫,並且主張立未發之體的主靜說。

  龍溪認為,此說有助於救正終日在「應跡」上「執泥有象、安排湊泊」的弊病(同上),也有助於救正以任用為率性、以知識臆測為入微、以計度為經綸、以知解為覺悟的弊病。故而龍溪很願意承認歸寂說是針對虛見附和之病的對症之藥(參見同上書卷9,《答聶雙江》《與聶雙江》;同書卷14,《松原晤語壽念庵羅丈》)。此外,龍溪還由於憂慮某些人假託現成良知,播揚無靜無動之說,而讓眾人陷於放逸無忌憚之弊,故而龍溪肯定了歸寂說的作用,而將其稱為「吾輩所當時時服食者也」(參見同上書卷2,《松原晤語》)。

  然而,龍溪又指責說,如果像歸寂派那樣以寂為心體,以照為用,那就會守空知,遺照而乖用(參見同上書卷1,《撫州擬峴台會語》),從而落入內外動靜之見,從至陷入意見安排、認定執著之病,其結果,便會執於境而「逐光景」,以虛見為「直下承當」,乃至喜靜厭動,不涉經世,而沉淪於佛老二氏(同上書卷10,《答羅念庵》)。這就是龍溪為什麼說良知「本來完具,感觸神應,不學而能也」(《王龍溪全集》卷1,《撫州擬峴台會語》)的緣由。

  歸寂派的聶雙江也提倡與龍溪同樣的虛無先天之學,然而,因為是以歸寂主體為宗旨,所以他把龍溪的虛無先天之學稱為「無頭無尾」、反墮於人為後天的學問(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11,《答王龍溪》)。不過對龍溪來說,雙江所謂的虛無先天之學,則是上述所謂「溺境」之學問。

  當龍溪言「悟」時,理所當然地會排斥基於言詮的「解悟」和基於靜坐的「證悟」,而主張基於「事上磨鍊」的實地之「體悟」。用他的話說,這就叫「徹悟」。他認為,如果遵從「解悟」,就不能變成自有;遵從「證悟」,則仍會殘存濁根;而依據「徹悟」,就會左右逢源、常感常寂,無論是澄還是淆,都能運用自如。但是,這裡所說的「事上磨鍊」,乃是本體上的工夫,否則在他看來,無論是慾念的掃除還是廓清之功,都難以奏效(參見《王龍溪全集》卷17,《悟說》;同書卷4,《留都會紀》;《龍溪王先生傳》)。

  而這種「徹悟」,正是上述所謂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是直接以有為無的工夫,也是無中生有的手段。因此,龍溪理所當然地會篤信所謂「靜中養出端倪」和「把柄入手」的白沙之說,而批判提倡歸寂立體的雙江之說。但據龍溪說,所謂「端倪」、「把柄」,其實就是一點「良知」,而並不是舍「良知」而別有「端倪」、「把柄」可言。唯如此,才能放棄「循守」,養成「無動無靜」之體,而避免認「光景意象」為「活計」的錯誤,不然的話,就會「未免茫盪無歸」矣(參見同上書卷7,《南遊會紀》)。因而他認為,「以自然為宗」、「從靜中養出端倪」的白沙之學,是邵康節之亞流,而與陽明的悟入有毫釐之差。所以說,此學當「以見性為宗」(同上書卷10,《復顏沖宇》)。因此,即便對於楊慈湖的「不起意」說,龍溪也理所當然地做了批判,認為慈湖雖沒有脫卻主腦而馳於奔盪,但卻喪失了經綸裁成之道(參見同上書卷9,《答季彭山龍鏡書》)。

  修證派認為,良知不是現成的,這就如同金礦經過爐火鍛鍊才能成為金一樣,良知必須經過修證之工夫才能「做得十分完全」(參見同上書卷1,《撫州擬峴台會語》)。如上所述,龍溪所說的本體之無,因為是當下現成的,所以說有即無,工夫即本體,兩者不容分隔。

  龍溪認為,若離有而求本體,固然會沉於空;但若在有上修證,則會落於階梯。「有無之間不可以致詰」,猶如空中鳥跡、水中月影那樣,像無像有,似沉似浮,乖於擬議,背於趨向,神奇妙應,本體即空,所以既無階梯可循,也無途轍可守。不然的話,就是循應於有之跡,而落於分別之見,進而意象紛紛。這樣一來,不僅不能歸一,而且不能達到超脫之境(參見同上書卷4,《留都會紀》)。龍溪特別反對意見情識並以此非難修證說的理由就在於此。

  這就是其所謂的「萬欲起於意,萬緣生於識。意勝則心劣,識顯則知隱」(同上書卷8,《意識解》)的意思。因此他堅信,若不信得良知現成,而必在事物發用上修證良知,就難免會使意見混合,而意見混合,又會使之與歸寂說一樣逐於光景,乃至用虛見歪曲本體(參見同上書卷14,《松原晤語壽念庵羅丈》;同書卷2,《松原晤語》)。

  龍溪提倡良知之現成、當下一念之現成,使見在一念既不將迎,亦不停駐,從而使天機常活。他認為,如果一念了當,就能自然成就百年大業,即所謂「一念百年」(同上書卷16,《水西別言》)。但他並不一定否定工夫的重要性。他認為,良知本來無欲,故若直心而動,就必定是道。所以他不同意當時的現成論者不重視「銷欲之功」的做法,而把「銷欲」看作是復於無欲之體的工夫。因此,即使從其提倡「用功之要」這一點,也能看出他的現成論是有其自身特色的(參見同上書卷1,《撫州擬峴台會語》)。

  龍溪所說的工夫,必須是本體的工夫。因此,他非常強調現成之「信」的重要性,認為這樣才能使工夫得主腦而成本體之用。所以他說:「享用見在,固涉籠統,不信見在,又將何所用力耶?」(同上書卷10,《與羅念庵》)他提倡頓悟而使本體工夫一齊了當的意圖也正在於此。下述言論最明顯地說明了這一問題:

  千古聖學只從一念靈明識取,只此便是入聖真脈路。當下保此一念靈明便是學,以此觸發感通便是教。隨事不昧此一念靈明,謂之格物;不欺此一念靈明,謂之誠意;一念廓然,無有一毫固必之私,謂之正心。直造先天羲皇,更無別路,此是易簡直截根源,知此謂之知道,見此謂之見《易》。千聖之秘藏也。(同上書卷16,《水西別言》)

  龍溪認為,他所講的工夫和修證,是「無工夫中真工夫」(同上書卷7,《與存齋徐子問答》)、「無修證中真修證」(同上書卷10,《答吳悟齋》)。在他看來,不信現成良知而必待工夫修證的修證派,是犯了矯枉本體之過。即使對於主張警惕的季彭山,他也提醒道:學當以自然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慎恐懼,未嘗致纖毫之力,有所恐懼,便不得其正(參見同上書卷9,《答季彭山龍鏡書》)。因此,龍溪會很自然地稱讚晚年在性上強調「戒懼」的鄒東廓之學(參見同上書卷14,《壽鄒東廓公七十序》),並且認為「慈湖『不起意』之說,善用之,未為不是」(同上書卷4,《雲門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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