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佛的本質區別

2024-10-13 15:50:46 作者: (日)岡田武彥

  王陽明接觸到的佛學主要是禪學。根據他的理解,儒學和佛學都是以心學為宗的學說。嘉靖四年(1525),五十四歲的王陽明寫了一篇《重修山陰縣學記》(《王文成公全書》卷七),在文中他這樣說道:

  夫聖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

  ……

  夫禪之學與聖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釐耳。聖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別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乎?吾心未盡也。

  故於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樂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求盡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聖人之學不出乎盡心。

  禪之學非不以心為說,然其意以為是達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於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於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於其中。

  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已陷於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事物,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

  蓋聖人之學無人己,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於自私自利,而未免於內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為事,則固聖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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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這其實是陸九淵的主張。王陽明認為在「學以求盡其心」方面,禪學和儒學是相同的,但其中還是存在毫釐之差。禪學將心分為內外兩部分,由於擔心「外」會擾亂「內」而主內斥外,所以禪學講的「盡其心」是自私自利的心。而儒學的「盡其心」則與其不同,儒學追求內外統一,萬物一體,講究典章制度和禮樂教化。總而言之,儒學和禪學都是以心學為宗的學說,是否追求「經世致用」是二者的本質區別。

  在《傳習錄》下卷中,王陽明從道教和佛教的本質區別入手,對道教和佛教加以批判:

  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

  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

  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

  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起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這是王陽明晚年提倡「致良知」說時發表的對道教和佛教的批判。在王陽明看來,儒學的本體是「良知」,追求的是天地萬物的絕對虛無,其中不含半點私慾。而道教和佛教雖然也都堅持虛無,但他們追求的是長生不老和脫離生死苦海,說到底追求的還是自己的私慾,所以他們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虛無。

  佛教還執著於「相」(現實的形態),王陽明對此也提出了批判。《傳習錄》下卷中記載了一段黃直和王陽明之間的對話。

  黃直問:「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

  王陽明答:「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父子、君臣和夫婦這些關係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可佛教極力否定,不承認它們的存在。佛教的目的是「不著相」,可是刻意為之就變成「著相」了。儒學與佛教完全不同,儒學承認客觀事實的存在,順勢而為之,看起來是「著相」,其實已經變成佛教所追求的「不著相」了。

  在《傳習錄》下卷中,王陽明批判了佛教動靜分離、厭動求靜的思想。

  黃直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只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別?」

  王陽明答:「動靜只是一個。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事接物的心。如今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釐差處亦自莫掩矣。」

  在佛教看來,儒學是主動的;在儒學看來,佛學是主靜的。佛教主張的動靜合一是以靜為主,而儒學主張的動靜合一則是以動為主。王陽明在問答中,通過天理的有無來區分二者的不同,這使得佛教和儒學在動靜問題上的差別更加明顯。

  自宋代以來,就常有儒學家批判佛教拋棄人倫事物、輕視經世的弊端。王陽明也認為,佛教把心看作幻想,與世間沒有什麼關係,所以不能治天下。前文已述,王陽明雖然承認儒學和佛教都是以心學為宗,但認為儒學追求的是心物合一,並且人倫和事物之理都蘊藏於其中,所以說在心法方面,儒學和佛教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有人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王陽明答:「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王陽明在寫給陸澄的回信中,從「良知」說的角度對佛教的利己主義進行了批判。其實,這也是宋代以來,儒學家批判佛教的一個重要內容。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

  體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

  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復失之矣。

  欲求寧靜,慾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

  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

  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根據王陽明的理解,佛教中所提的「本來面目」就是「良知」。如果能夠明確認識「良知」,那就沒有必要再去提「本來面目」。良知的本體是「本自寧靜」「本自生生」,本來「無善無惡」「善惡自辨」,但佛教非要「欲求寧靜」「慾念無生」,非要去求一個「無善無惡」,這正體現了佛教的自私自利之心,是佛教仍然執著於塵世的一種表現。

  弘治十七年(1504),王陽明出任山東鄉試的主考官,他所擬定的考試題目就是「異端論」。在後文中,我們將對此進行詳細介紹。

  此處所說的「異端」主要是指道教和佛教。在王陽明看來,「人倫之學」,即儒學以外的所有學說都是異端,都要加以排斥。

  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倫之外無學矣。外此而學者,謂之異端;非此而論者,謂之邪說;假此而行者,謂之霸術;飾此而言者,謂之文辭;背此而馳者,謂之功利之徒、亂世之政。

  雖今之舉業,必自此而精之,而後不愧於敷奏明試。雖今之仕進,必由此而施之,而後無忝於行義達道。

  上文是嘉靖四年(1525),王陽明五十四歲時在杭州作的《萬松書院記》(《王文成公全書》卷七)中的兩段話。王陽明提出的「明倫之外無學矣」,實乃千古之卓見,一語道破了儒學的本質。異端指的就是明倫之外的所有學說。

  萬松書院位於杭州南部鳳凰山山麓,弘治年間由浙江右參政周木在一座荒廢寺廟的舊址上修建而成。嘉靖四年,侍御潘景哲到杭州視察,為了教育當地的秀才,下令擴建萬松書院。王陽明在《萬松書院記》中詳細介紹了修建書院的經過,同時還強調「古聖賢之學,明倫而已」,並對其加以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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